梅丁衍
Mei Dea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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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現代藝術「主體」的迷思
文 / 梅丁衍

九月份《雄獅美術》刊載了一篇陳傳興所寫的文章,題名為「現代」匱乏的圖說與意識修辭,陳文對台灣現代藝術發展所遭遇到的幾個本質性的困難,提出了發人深省的課題,筆者除了頗有共鳴之外,也想藉此機會再度拋出一些磚塊,以期引發藝術圈共同探索台灣現代藝術的「主體」。

西方從笛卡爾將「主體」引入哲學思想之後,「主體」的問題是建立標定「現代」的符號。經過啟蒙運動,和黑格爾的强調,「現代性」成為「主體」之外化展現現象(註1)。

我們知道,黑格爾對於「現代性」的思考是比較偏重於社會制度的層面,他認為「現代性」之本質在於分化原則的凸顯,强調對個體性之彰顯,肯定所謂「互為主體關係」(Inter-Subjectivity);而韋伯對「現代性」的思考則是偏重於文化層面,他主張「現代性」之本質表現在「工具理性」(Instrumental Rationality)之發展及其副作用乃為現代化之特徵。可以說這兩位對現代性思考最著名的學者,他們都同樣的關注人在「現代化」過程中所面臨的種種社會、政治等問題。因此,一旦「現代性」成為主體的「外化」展現現象時,「現代性」所挾雜的諸多「現實世界」的紛擾,反而成為探討或檢驗「主體」的真理測量儀。黑格爾曾說:「只有在一定的國家結構之下,才有一定的哲學和一定的藝術,這就是歷史哲學」。即使是如黑格爾者,以辯證統一的道理來處理美學問題時,依然主張必須把藝術活動聯繫到「一般世界情況」來研究;也就是聯繫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關係。認清這個事實後,我們面對找尋台灣現代藝術的「主體」課題時,便不得不謹慎的區分那些是純屬於哲學體系的範疇?那些是屬於美學或心理學的範疇?或者,那些是屬於社會學的範疇?其實,以片面性的規範原理去統攝不同範疇事件的價值取向,最後只會形成瞎子摸象或見樹不見林的缺憾,而這正是當前台灣現代藝術的「主體」所呈現的虛脫無力症的普徧原因。

究竟何謂「現代」?又何謂「後現代」?如果我們不理解現代性的「主體」,或者我們不贊同現代性的「主體」,那麼,我們是否就註定與「現代」無緣?我們與「現代」所發生的一切「關係」是否就無意義?其實未必如此。事實上,即使是西方學者對「現代」一詞,也有相當程度的歧義,更遑論對「後現代」的歧義叢生了。以時間的向度來看,我們實在很難强烈的領悟到「現代」與「後現代」之間的真正「代溝」;作為一個文化理念,「後現代」並不是一個實然指涉的概念,它含有價值抉擇和理想定位的應然層面,而真正使「後現代」成為問題的,便是這個應然的層面之爭論。國內一般習慣把「後現代」問題化作一個實然的判斷性問題:「台灣到底是否需要現代化?到底是否已經現代化」?或者「台灣是否已經步入後資本主義或後工業社會」?然後,由此衍生:「後現代」主義是否適合於台灣?這些背後都是一種實然對應然的命定。殊不知,草率的冠上「現代」或「後現代」這些時髦術語,不但混淆了問題視域,而且對於台灣社會在「現代化」或「後現代化」調適過程中所形成的種種極端「異化」(Alienation)現象,根本無從察覺。

社會學家李維(Marion J. Levy)認為,世界上並沒有任何一個社會或個人是「絕對現代」或「絕對非現代」,現代社會與非現代社會之區別是「程度性」的,而不是「種類性」的。李維也曾經批判所謂「神秘東方」或「東方精神」之說,他不相信東方人就比較重精神,而西方人比較重物質的說法,他更不接受西方人重理性,東方人重神秘的看法;這種論調雖然打破了「地域」觀念,但是同時也說明了「地域」差異性對「現代化」所造成的深遠影響,李維把世界分成「現代化」與「比較現代化」兩類,他把完成「現代化」視作一種永遠無法達到的境界。事實上,西方社會也並不是與生俱有「現代」的,西方社會後來某些少數高度現代社會的出現如(德國、美國)也是近世紀的事情。李維指出在「現代化」的過程中,「革新」(Innovation)或「借取」(Borrowing)是造成「現代化」現象多元主義的結果,「革新」是來自一個社會本身長期的發展而形成(內化),「借取」則是吸取外在養份(理念),但是在「革新」與「借取」的「現代化」交錯的荊棘遍生道途上,「過渡」的確構成了持續的「傷害」,比如說「本土化運動」(Nativistic Movement)便是具有强烈色彩的非理性動機,李維稱它是「原初主義的反動」(Fundamentalistic Reaction),也就是不斷的想回復到歷史的黃金時代中,這是一種「欲迎還拒」的心理情結,通常是對「現代化」的一種反動,他們只想獲有「現代化」的成果,而逃避「現代化」過程的一切責任與代價。從「現代」與「後現代」的許多爭議來看,也都具備了相同的悲觀色彩。因此,自笛卡爾以降的現代主義「主體」,不管是從尼采到巴塔那(George Bataille)再到傅柯,還是由尼采到海德格再到德希達,可以說都呈現了反人文主義,反中心化的「主體性」反思,這種去中心化的範疇也逐漸取代了「主體」的地位,而「主體」的消亡論,導致了「目的論」(Teleolgy)史觀的解體;歷史不再具有任何的「起源」或「終局」意義,它成為一種「後歷史」(Posthistory),傅柯說「現代」宣告了上帝的死亡,而「後現代」則宣告了人的死亡。

然而,在探討台灣「現代化」的「主體」時,我們實在也很難解除歷史的包袱,即使我們對「現代」有了表層的認知(Understand),但是我們是否真能「認同」(Believe)呢?尤其埋在文化領域下的深層結構現象:歷史意識、宗教哲學、語言思維模式等等,甚至面對西方「理性」强勢衝擊所產生的焦慮與矛盾,都造成台灣社會「現代化」的一再演繹。藝術圈對於西方美術發展的面貌,也只能浮光掠影的捕捉一些形式美學與些微化約後的創作理念,這種折衷式的創作習性,雖然無法切入高深的西方「現代」或「後現代」理論,但是「現代」與「後現代」社會所擁有的種種多元繁雜景象,也確實構成了台灣藝術環境奇特的畫面——一種不斷「粉飾」的「現代化」。

嚴格來說,近年來的「本土化」運動,其實也算是美術圈的另一次「現代化」,因為它仍然依附在一個「現代」價值體系中,我們可以從倪再沁的一些美術評介中窺其一斑。

裝置的引入,使藝術走向多元化……這是台灣美術界擺脫「純情化」的一個正確方向,但是我們似乎缺乏像白南準、莫茲、波伊斯等裝置藝術家的人文思想(註2)。以及八○年代的台灣新具象、缺乏德國新表現對歷史文化的反思,也缺乏義大利超前衞那樣濃厚的文學寓意……因此,雖然畫作也很生猛有力,却缺乏獨特的意境與風格的表現力………。(註3)

我們從以上抽樣的摘錄就可以看出,矛盾的是:即使鼓吹本土化而「排西化」最激烈的人,仍不自覺的帶著西方有色眼鏡來主導並批判台灣的現代藝術,這種曖昧的現代化本位主義所呈現的錯亂視野,的確暴露學術界探討台灣藝術「主體」的隱憂。

當「本土化」運動高喊「立足台灣、放眼天下」時,其反依賴、反附庸的「排他」意識却在泛「國際化」、泛「多元化」的「現代化」意識角逐中,猛扯後腿。結果,「多元化」只能伴隨著「後現代」的口號,淪為現代藝術的「民主」擋箭牌,其結局是完成「地盤劃限」、「市場利益分配」,「多元化」成為創作理念的護身符,藝術品的「品質」良窳問題,終於成為藝評的禁忌,而社會倫理結構的延伸,成為台灣藝術界「現代化」最大的絆脚石。

當理論學術無法落實生活,即使我們再怎樣的努力引用「知識社會學」或「世界體系」理論,充其量只能算是學術界內部或科學社會群內部的一種社會現象,這種「學術世界體系」也只能涵蓋到廣義的跨國界的學術社會群內部之中心與邊陲現象,這種對中心與邊陲關係的了解,在此地又經常的被化約,形成膚淺的「反依賴」、「本土化」、「台灣意識」等等。也許我們可以說,根本沒有一種實際獨立於社群政經權力之外的學術「純社群」存在,更沒有一種獨立於實際世界體系之外的「學術世界體系」存在,「就學術談學術自主」似乎永遠不可能客觀而中性的獨立於各種權力團體之外。但是,奇妙的是,在每次浪漫的文化運動消沉之後,一些帶有「偽」權威與「擬」制度化傾向的意識形態,却已經悄悄的蔓延為文化的導向,完成了另一次啟蒙色彩的合法性(Legistination)——台灣現代藝術主體的憧憬。

(雄獅美術1992年11月26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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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陳傳興,〈「現代」匱乏的圖說與意識修辭〉,《雄獅美術》259期,1992年9月,P.16。
註2:倪再沁,〈西方美術、台灣製造——台灣現代藝術的批判〉,《雄獅美術》242期,1991年4月,P.127。
註3:倪再沁,〈台灣當代藝術初探(下)——台灣新生代藝術的再檢證--繪畫篇〉《雄獅美術》257期,1992年7月,P.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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