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陳界仁
從我有記憶以來，我家對面就是台灣在冷戰/戒嚴時期審判和關押政治犯的「軍法局」。1949年國共內戰中敗退至台灣的國民黨，於同年5月19日在台灣宣佈戒嚴，戒嚴的「白色恐怖」時期，台灣有數千人遭殺害，受軍事審判的政治受難者達十幾萬人。﹝註一﹞
1987年國民黨解除長達38年的戒嚴統治後，「軍法局」即不再是審判和關押政治犯的地方。 2004年當時執政的民進黨政府成立將「軍法局」改建為「台灣人權景美園區」的專案計畫，預計於2007年12月10日開幕。﹝註二﹞
2007年10月，我重回老家，在「軍法局」的圍牆外，看著尚在整修而無法進入的「人權園區」﹝註三﹞，想像著開幕後，園區內可能將會展示著過去被封閉的檔案、政治受難者的口述歷史和相關的紀錄片、以及揭露國家機器殘酷鎮壓政治異議者的手段……。
然而，「戒嚴」真的結束了嗎？。
對於像我這樣一出生即處於冷戰/戒嚴的世代而言，國家機器在對政治異議者進行殘酷鎮壓與長期監禁的同時，也是為了建造另一個無形的「監獄」──企圖通過戒嚴體制去關閉人民多元思考的可能性，以及有計劃性的藉由各種規訓體制對人民進行「腦部思維能力的阻斷手術」，企圖讓我們在失去與各種異議者對話的環境中，逐漸喪失思辨的能力，並隨著資本主義不同階段的發展和各種治理技術的發明，將人民改造為：冷戰/戒嚴體制的「共謀者」、反共體制下的「反共鬥士」、加工廠中低薪而溫馴的工人、追求消費慾望的消費者、新自由主義和反恐同盟的擁護者，以及讓這種「馴化意識」繼續繁延的「繁殖者」。
相對於還原「白色恐怖」歷史這個重要的「轉型正義」課題，我同時關心的是「戒嚴」真的結束了嗎？如果「戒嚴」不只侷限於國家在緊急狀態下的臨時管制措施，而是如同過去的台灣──「戒嚴」成為了我們38年來的日常生活經驗；那麼被國家機器長期進行過「腦部思維能力阻斷手術」的我們，在最深層的內在裡是否還存在著「冷戰/戒嚴意識」？這個未被清理的「冷戰/戒嚴意識」是否還繼續影響著台灣社會的思維方式？而對於還處於國家監控與排除構造下的移工、大陸配偶、外籍配偶，以及當代勞工和喪失工作權與居住權的人們而言，「戒嚴」結束了嗎？
而那些因為檔案被銷毀而無法被記憶、被再現，甚至被永遠遺忘的政治受難者，「他們」是否還繼續徘徊在「軍法局」內，並且不時的從「軍法局」望著當代的我們，「看著」我們正在對移工、大陸配偶、外籍配偶等人繼續進行著新型態的「社會戒嚴」？繼續以新自由主義之名建造新的「無牆監獄」？
對於像我這樣被進行過「腦部思維能力阻斷手術」的人，我想在參觀「人權園區」前，拍下我對這個「空間」的想像和反思，這既是為了檢視我內在可能存有的「冷戰/戒嚴意識」，也是對那些被遺忘地「政治異議者」的「再─想像」，以及與還處於當代監控機制和排除構造下的移工、外籍配偶、失業勞工和喪失居住權的人，共同以一種身體、聲音、氛圍的方式，書寫「戒嚴」尚未真正結束的狀態。
同時，相對於真實的「軍法局」在戒嚴時期是國家暴力管制的「禁區」，現在則成為由國家繼續主導，將人權「博物館化」的空間。對我而言，「軍法局」的意義不僅在其內部曾經有過的白色恐怖歷史，同時也關於真實「軍法局」外，從過去到現在存在於我們社會中的無形「監獄」。因此我想在「禁區」和「博物館」外，以「搭景」的形式，藉由虛構的「軍法局」場景，在國家管制和主導的空間外，提出另一種書寫的可能性。
參與影片的演出者除了參予社會運動的學生、失業勞工、外籍移工和遊民﹝註四﹞，原先還邀請了沒有身分證明的非法移工，但在開拍前幾天，這些非法移工被警方逮捕，因而在影片中他們只能以「缺席」的方式呈現；某方面說，這也是一部「尚未完成」的影片。
委託製作：西班牙蘇菲亞皇后國家美術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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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冷戰時期，受美國支持的國民黨，在1949年的國共內戰中敗退至台灣，同年5月19日國民黨在台灣宣佈戒嚴，並以反共的名義對政治異議者展開殘酷鎮壓的「白色恐怖」。1950年韓戰爆發後，台灣被美國納入東亞地區圍堵共產主義的「反共前哨」，並通過軍事、政治、經濟上的支援，強化國民黨在台灣的戒嚴統治。直至1987年7月15日台灣才解除長達38年的戒嚴，這也是人類歷史上最長的戒嚴令。但新的「國家安全法」依舊規定人民不得“主張共產主義或主張分裂國土”。
註二：「軍法局」原為軍法學校，1968年台灣警備總司令部入駐後，開始成為審判和關押政治犯與軍人的軍事法庭與監獄， 1987年解除戒嚴後，這裡才不再審判和關押政治犯。2007年12月，當時執政的民進黨政府將「軍法局」改建為「台灣人權景美園區」，2008年隨著國民黨的重新執政，這裡又被改名為「景美人權文化園區」，網址： http://jmhrmcp.hach.gov.tw/。然而從2007年第一次開幕以來，由於許多檔案在解嚴前後被有計畫性的煙滅，以及無論是國民黨或民進黨的執政時期，都未曾真正透明的清理「白色恐怖」時期的歷史，使得人權園區不斷引發關於「轉型正義」與人權議題的各種爭議和衝突事件。
註三：曾被關在這裡的政治犯大都稱「軍法局」為「景美看守所」或「新店看守所」，而當地的居民則稱這裡為「軍法局」或「軍法處」。
註四：影片裏出現「整修中的法庭與監獄」並不是真實的「軍法局」，影片中的場景是在一座即將拆除的工廠內搭建。片中被遺忘的政治異議者與失業勞工、外籍勞工、遊民推移的鐵皮屋，是台灣常見的「臨時建築」樣式，例如：工廠、工寮、違章建築、臨時居所等。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