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界仁
Chen Chieh-J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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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遲考—創作自述
English
 
文 / 陳界仁

凌遲考:一張歷史照片的迴音

這部影片的構想,來自一張法國士兵於1904年(或1905年)在中國拍攝的凌遲酷刑照片。﹝註1﹞

在歷史上,曾有三個受凌遲酷刑的人被不同的法國士兵拍攝下來。這些照片曾被視為中國是「殘酷野蠻」的證據;也曾被當作獵奇的異國情調,製作成明信片在歐洲流通。1961年由於法國思想家喬治‧巴塔耶( Georges Bataille)在《慾望的淚水》(Les Larmes d'Eros)一書中,以哲學性的觀點詮釋凌遲酷刑,凌遲的影像因而被西方知識份子廣泛地認識,喬治‧巴塔耶提出的「狂喜」和「極限體驗」觀點,也成為西方在討論凌遲時,最常被引用的看法。

近年來由於法國歷史學家傑宏‧布赫貢(Jérome Bourgon)等人的研究,凌遲的議題被繼續延伸至法律、倫理、文化、哲學等領域的研究與比較,使得凌遲影像已成為一個文化混合物,而不再只是單純的中國酷刑影像。﹝註2﹞

1996年我曾以電腦繪圖的方式,藉由改寫喬治‧巴塔耶談論過的那張凌遲照片,討論隱藏在「攝影史」內的另一種歷史──「被攝影者的歷史」。

我之所以想用拍攝影片的形式,再一次討論這張凌遲照片,主要來自當初觀看這張照片時,除了我所關注的「被攝影者的歷史」議題外,還有一些更為複雜的感受,這些當時被我擱置的想法,隨著時間的推演,反而成為越來越強大的驅力,驅使我「再─凝視」這張照片。

對我而言,這個承受封建酷刑的身體與法國士兵的照相機相互「對視」的那一刻,這被肢解的身體和被定影下來的凌遲影像,既呈現了封建制度的殘酷律法,也「預示」了非西方世界的「現代化」經驗──帝國主義/殖民主義以「現代化」之名,對被殖民者/被攝者者施加各種新型態「肢解技術」的處境。

照片中受刑者胸膛兩個闇黑的傷口,彷彿像是兩個可以通往過去與未來的「通道」;經由凝視──我們似乎可以穿越平面的照片,進入到受刑者身體的「通道」內,並通過這個身體的「通道」看見在凌遲影像被拍攝之前和之後,從英法聯軍、八國聯軍摧毀的圓明園、日本731部隊在哈爾濱的人體實驗室、台灣冷戰時期的政治犯監獄、跨國企業遺留在台灣的重污染地區,以及剝削廉價勞動力的加工廠﹝註3﹞之間的連續性和「凌遲」從未真正結束的狀態。﹝註4﹞

在這張凌遲照片裡,受刑者望著天際露出了淺淺微笑 ──這令人困惑的「微笑」,像是一個巨大的漩渦;無論是因為影像的殘酷而不忍觀看的觀者,還是將凌遲受難者的形象與基督受難形象聯想在一起的西方觀眾,或是喬治‧巴塔耶以「Eros」的「狂喜」狀態,對這張照片所進行的詮釋,以及眾多對凌遲做出各種回應和探討的學者與藝術家,還有一再凝視這張照片的我,都像是被捲入這個「困惑」的漩渦 ──這個承受凌遲酷刑的受刑者,為何「微笑」?

對我而言,這個令人困惑的「微笑」,既存在著佛陀談論其前世被處以凌遲酷刑時,在身體被肢解剖開的當下,他的意識同時也開放包容了施刑者與無明世界的體悟;以及喬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在思索凌遲影像時,認為這存在著「兩種關鍵的經歷」:「基督徒在十字架上的默禱,和佛教徒在屍骨堆上的禪定。」,一種從極度的苦難中創造出超越愉悅的祥和狀態。

然而,我認為凌遲受難者的「微笑」,還存有另一種佛教的「回向」精神﹝註5﹞──這個「微笑」的影像,是一個無法逃逸的人,在被綑綁、被肢解、被拍攝、被灌食鴉片的恍惚狀態下,在似乎無法採取任何的行動中,藉由「微笑」這個細微的表情和殖民士兵手上相機的定影功能,創造了令觀者產生巨大「困惑」的影像;也由於這個「困惑」的存在,凌遲受難者的「微笑」影像──成為了「這個人」在被肢解死亡和被定影後,一個向未來觀看這張照片的觀者,尋求「對話」的影像。

這是一個具有主動性的「微笑」,一個從過去歷史「回向」未來觀者的影像。

我是因為這個「微笑」的招喚,而拍攝這部影片。雖然我以類似「再現歷史」的方式進行拍攝,然而如同凌遲受難者的「微笑」是一個尋求對話的「行動」;對我而言,這個與歷史酷刑影像的對話關係 ──不在於如何再現過去,而在於我們如何通過對歷史影像的思考,認識到當代社會中的「凌遲」狀態。因此影片中使用的道具、服裝和髮式等,是混雜著不同時代的樣式,影片中關於凌遲的執行過程、刑具,也存在著考據上的「不正確」。參與的演出者則是當代的失業勞工、小劇場演員和學生。

特別感謝:Jérome Bourgon博士和Claire Margat博士提供他們的論文,幫助我思考凌遲的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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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影片所參照的照片,是喬治‧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在《慾望的淚水》(Les Larmes d'Eros)中,主要詮釋的那張照片﹝P:204﹞。書中喬治‧巴塔耶引用他的朋友告訴他這張照片的歷史背景,包括受刑者是誰、因為犯了什麼罪而被判凌遲酷刑和拍攝的法國士兵的名字。但根據Jérome Bourgon博士的考據,這張照片中的受刑者、所犯的罪、以及拍攝者等,到目前為止都還不詳。
註2:關於凌遲議題的相關研究,可參考 Chinese Torture網站:http://turandot.ish-lyon.cnrs.fr/
註3:影片中在受刑者體內出現的5個建築遺址,按出現的順序分別是:毀於英法聯軍和八國聯軍的北京圓明園、日本731部隊在哈爾濱的人體實驗室、台灣冷戰/戒嚴時期在綠島的政治犯監獄、美國RCA公司遺留在台灣桃園的重污染工廠,以及成衣工廠惡性關廠後的女工宿舍。
註4:「凌遲」原指在1905年以前,中國封建制度下對於犯下「大逆不道」罪行的犯人,施以漫長的「殺千刀」酷刑。「凌遲」刑罰於 1905年被廢止後,在華人日常口語中,「凌遲」已由刑罰的專有名詞,轉化成描述日常生活處境的廣泛用語。舉凡是被漫長、重複、無止境、非人道的工作和生活所折磨的狀態,皆常會以「凌遲」一詞形容。
註5:「回向」是佛教的一種修行精神,強調個人從修行中獲得的體悟和功德,需與眾生分享的態度。對我而言,「回向」的精神也存在著與他者連結、對話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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