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陳界仁
對於大部份的非西方人而言，「旅行」的經驗往往也包含了在申請簽證時，必須忍受簽證面試官在自由心證下質疑、羞辱和貶抑的經驗。簽證的面試制度不僅是主權國家對其邊界管制和控制人口移動的主權行為，更是強勢國家對於弱勢國家人民的一種規訓策略，以及「帝國」對於全球人民的一種治理技術。
從冷戰時期開始，台灣在政治經濟上即長期依附在美國的支配下﹝註1﹞，同時「美國價值」藉由主流媒體所塑造出的各種幻象，也早已全面內化為台灣社會各個領域的思維模式，因此「美國」一直是台灣人民最希望去留學、觀光和移民的國家。
但長期以來，台灣人民在申辦美簽時，不但要準備各種證明其不會非法居留的文件，以及按下指紋作為美國政府的監控檔案，更有為數不少的人在前往美國在台協會﹝註 2﹞面試時，被美國簽證官以歧視性的語言羞辱和莫明的理由拒發簽證。在拒發簽證的案例中，尤以未婚的年輕女性和無法提供足夠財力證明的族群比例最高，在被拒發簽證的同時，他們還會拿到一張上面寫著「沒有申訴管道」的文件。
被美國簽證官言詞羞辱的經驗，早已是台灣人民眾所周知、卻始終未曾公開談論過的「日常經驗」。
相反的，美國公民不但可以免簽證入境台灣，更不需要按下指紋和經過嚴苛的身分審查與面試。然而對於這種殖民主義式的主從關係，台灣政府卻從未提出過任何公開的抗議，同時由於「美國價值」已內化成台灣社會的集體思維，甚至在潛意識中形成一種「自我審查」的機制，致使有些人在被拒簽後，會懷疑是不是自己犯了什麼錯？或是自我的表現仍達不到「美國價值」的合格標準。
2008年9月底，我以個人在申請美簽時所遭遇到的經驗，以及抗議美國在台協會﹝AIT﹞面試官的語言暴力，成立了「我懷疑你是要偷渡」的網路部落格﹝註 3﹞，公開徵求曾受到相同語言暴力的台灣人寫下其個人經驗。之後，即收到數百則回應和拒簽經驗的留言。
在部落格的留言中，所反映的不僅止於眾多被羞辱和拒簽的案例，同時也有不少留言提出：台灣同時也要反省自身，尤其是台灣的官方政策對於來自第三世界的新移民配偶、移工等弱勢族群，同樣是以歧視和不人道的政策對待他者。當然，也有不少支持「美國價值」的留言認為這種殖民主義式的簽證制度和不對等的關係是「於法有據」的。
在成立「我懷疑你是要偷渡」的部落格後，我根據部落格留言中被拒簽的案例，和要求反省台灣政府同樣是以「帝國意識」的監控模式和歧視性的政策對待「他者」的留言，發展製作成影片《帝國邊界-I》。
《帝國邊界 I》由兩個段落組成，第一段是台灣人至美國在台協會申辦非移民簽證時，被面試官以粗暴的言詞對待和莫名理由拒簽的八個典型案例；第二段是八位嫁給台灣人的中國大陸配偶在入境台灣後，從機場面談開始，面對台灣移民署各種非人道審查的經驗﹝註 4﹞。
在拍攝《帝國邊界 I》時，我搭建了美國在台協會的面試空間，以及機場空間的「場景」，這並不是為了要營造劇場式的空間效果，而是希望藉由搭建場景的形式，奪回被權力機制所封鎖的「現場」。因為在這兩個展示國家主權的空間內不但禁止攝影，更禁止面試者攜帶任何的通訊設備入內，申辦美簽者和大陸配偶都是在孤立或隔離的情況下進行面談，因此即使他們遇到不合理的對待，也無法提出任何可以控訴的証明。
我在這個重新搭建的「現場」內，以「報告劇」的形式──由演員代替在部落格留下案例的人，在美國在台協會的「現場」裡說出她們的經歷；以及邀請大陸配偶在機場的「現場」說出她們的親身遭遇，同時也藉由她們的獨白，將原先被消音的話語轉換成與影片觀眾之間的對話。
對我而言，拍攝這部影片既是為了讓原先被消音的話語能重新發聲，也為了讓原先無法有檔案的「人民記憶」和事件──成為可以「被看見」和「被聽見」的檔案；並藉由影片機動的放映形式，生產與不同觀眾討論如何去除「帝國意識」的對話場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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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關於美國對台灣的支配關係，最直接的說明為台灣前總統陳水扁於2009年9月說：在我任內期間，我曾多次接受AIT主席的指示行事，即使指示影響到總統的決策，亦受命照辦。
註二：「美國在台協會」是美國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建立外交關係、終止和臺灣統治當局的政府關係後，為繼續維持美國在西太平洋地區的利益，在1979年1月1日根據台灣關係法所成立的非營利法人機構﹝非政府機構﹞，其業務包含台灣人赴美簽證之申辦。
註三：「我懷疑你是要偷渡」部落格的成立，源於我 2008年9月23日因受邀參加紐澳良雙年展，至「美國在台協會」申請非移民簽證﹝觀光/商務簽證﹞時，因英文表格填寫有誤，被面試官以粗暴言詞質疑：「我懷疑你是要偷渡！」而來。「美國在台協會」回應我的抗議時，所發出的新聞稿上說我所言：「並非實情」。
註四：大陸配偶在台灣機場被隔離面試的經驗，是由「中華兩岸婚姻協調促進會」協助採訪大陸配偶的口述紀錄。
註五：台灣外交部在其2008年8月26日的新聞稿中提到：在「反恐合作」架構下，如台灣能達成美方提出的七項技術性要件，包括晶片護照、反恐情資交換等，台灣將有可能成為赴美免簽證的候選國。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