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瑞仁
J. J. Shi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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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物上朝.藝術下鄉-北殿堂與南街頭的兩齣新戲
 
文 / 石瑞仁

看過十二月中出現的諸多展覽,若將發生在嘉義的「台灣裝置藝術節」和北美館所舉行的「伊通公園」展相互對照一番,可能是很有趣的。因為,在前一個展覽有意把熙來嚷往的街頭變成「藝術施洗」的場所之際,後面的展覽卻明白地把殿堂色彩的美術館異化成了一個只見「街頭俗物」的生活樂園了。

嘉義的裝置藝術節,由策畫人黃海鳴掌旗,策動當地出身的藝術家子弟和外來的同道進行聯合盛大演習。在這個以「大地.城.交響」為主題的城鄉藝術活動中,一群當代藝術家抒發了「下鄉服務」的熱誠,履行的卻不妨說是讓美術品上街頭佈道的一種新新行動策略。這是當代藝術難得應邀「集體外燴」的一次重大實驗。由於目標顧客是普遍「不知藝術為何物」的生活大眾,策畫和參展的每位藝術家都卯足了勁,非常用心地炒製他們的每一道菜餚。看來,只要民眾食髓知味,我們的社會應該會有更多情趣,而藝術本身也會更有前途吧?

儘管是以普羅大眾為訴求對象,這回參與嘉義裝置展的藝術家們似乎態度都很嚴肅,某些作品雖然不幽默的表現機制或內容成分,總的意旨和包裝觀念可說仍是很正典莊重的。大體看來,它們普遍仍持有「生公說法」的意味,仍然很注重知識分子式的深意表達,而不是只想玩弄普普精神或呈現與民同樂式的直簡趣味。這些裝置作品,分佈在嘉義市的街頭和幾個主要的公共空間(包括火車站、公園、忠烈祠和文化中心等地),它們就像宣告福音降臨的傳教士一般,努力向著過往的民眾招手,似乎想說服嘉義的父老和兄弟姐妹們,除了注重現實生活之外,不要忽略了,藝術有能力為你增添許多精神的樂趣,同時,它也可能是重新涵養地方文化認同和形塑集體記憶的一種大眾補品呢。

限於篇幅,謹以這回最具世俗樣態的陳愷璜作品,來說明這回的裝置節慶,藝術家們對如何做到這淺意深,的確是頗有策略概念和行動能力的。陳作的表現機制乍看極其世俗平常,但是卻機巧地揉合了對鄉土觀新與念舊,對族群施惠與斥責,對公權譏諷與殷期等幾種心聲意念的傳達。於此,他在人行道上搭建一個兩端透空的臨時木屋,內部擺置了沙發、電視和飲水機等等。木屋允許路人照常通行,同時也可以任其坐下休息一番。初看,作者似乎有意把台灣農業時代的一種善良民風(常有無名人氏在路樹邊擺設免費的茶水和座椅款待行人)召喚出來,讓都會民眾體會一番,並透過軟/硬體同步升級的再現方式,向這個文明進步的時代幽了一默(於此,他除了特為開車族畫備停車位之外,據說還試著為特
別有緣的路客獻身做馬殺雞服務呢),再看,這個如假包換的藝術違建,以侵佔公共空間的事實,像唐吉訶德般地演釋著「無私與奉獻」的群倫概念,除了對充滿假公濟私行為的台灣街頭現象表露出諷照的聲息意念之外,作者刻意把這個「善意的藝術小違建」搭蓋在做為「為民服務」總部的市府新大樓之前,怎麼看,似乎都隱有另一層挑逗權威與德儀示範的意味。

夾在旗海相連,鑼鼓相接的兩大選舉活動之間(市長剛剛選完,市議員選舉的文宣則正在發飆),台灣裝置藝術節為嘉義民眾所提供的另類感官經驗,毋寧是更讓人覺得清純有趣和可愛的。想想平,日我們在台灣的街頭和公共空間中所遇害的,不管是永久性和臨時性的事物,幾乎沒有一樣不是指向現實與功利目的的。最糟的是,這些公共景觀物當中,大部分都是不講究美學質感,甚至是對民眾的感官經驗逐行鈍化/朽化和污染作用的。再想想,遇到台灣多如颱風的選舉活動,我們的公共空間就無絛件地割讓給政客去盡情地玩弄他們的文宣裝置,民眾也毫無警覺地接受各種視/聽垃圾的丟送,久之大家的品味感都已麻痺了。因此,縱使有百分之九十九的嘉義民眾對於這次無端出現在市街空間的藝術裝置感到意外與不解,乃至於惑問它們是「用來做甚麼的」,我們也只好虛心地承認,此乃「意內之事爾」。

不過,即因如此,嘉義裝置藝術節的活動意義更是值得加以喝彩和肯定。借用其「大地.城市.交響」的主題概念,我們實可以說,這個節慶活動是寓有暮鼓與晨鐘意涵的。而它的基本任務,應就是要搖醒社會大眾的感官意識和整個城市的品味知覺吧。

初看「伊通公園展」的內容形式和氣氛表現,竟覺得頗有跳蚤市場裡那種「無奇不有」和「閒散自在」的意味。在跳蚤市場中,甚麼東西都可能出現──新的/舊的,可以用的/不能用的,正經的/不正經,精美的/奇醜的,順手撿來的,私人收藏品,公家財物......等等,想得到和想不到的東西都有人敢拿來秀賣──天下之大,焉知沒有人願意買帳呢。

身為台灣最資格元老,最具實驗與包容性的另類藝術空間,伊通公園創設十年來的展出內容和運作模式,其實亦可以準用「無奇不有」和「閒散自由」來加以形容。因此,這一回伊通人馬移防到美術館內辦展,雖然祭出了類跳蚤市場的顛覆模樣,怎麼玩似乎都不會讓圈內人太驚怪或真的掉眼鏡。

比較麻煩的是,此次伊通的藝術家們決定化零為整,不搞制式聯展,而是共同切貨,把許多俗物以「無主藝術」的姿態送進了美術館的光明大殿。此舉雖然無意讓朝野人仰馬翻,對於扮演社會美育龍頭的美術館,或對於習慣到美術館朝拜藝術的觀眾而言,卻可能有被調侃/戲弄和吃到鹼的綜合滋味。有人說,美術館是涵養群眾沈思能力的最佳去處,而對這一次的「伊通公園」展,許多人沈思(或納悶)最久的卻可能是──這批藝術家到底想扮演何方神聖,而他們禮賜給觀眾的這些作品,究竟應算是那門子的寶物呢?

果真如此,那麼我們就未免太見怪了。別忘了,很久很久以前,藝術史家岡布里奇在他那本厚厚的<藝術故事>的導論中,第一句話就直截了當地指出了──這個世界上只有「藝術家」,而沒有「藝術」這種東西。他很正經地提醒所有的藝術愛好者,藝術其實是沒有標準形式和終極定義的。在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地方,藝術可以隨著那名為「藝術家」的靈長類動物的不同想法和作法而有不同的面目出現。

這一回,伊通公園的藝術家,合力把碩大的長榮貨櫃,亭亭玉立的檳榔樹,電影廣告用過的大型畫布片,品牌齊全的各種殺蟲罐,營業自如的自動販賣機,威勢嚇人的拖吊車和正在時髦浪頭的視訊電話等等街坊俗物,不受邏輯牽制地充填在美術館的展場當中,瀟灑怡然地接受藝術殿堂的聖光照射。相對於人們對於美術館展覽的嚴肅預期,此展試圖達成的,殆可說是以抹消藝術家個別身分和解除藝術品神話的方式,向官方體制和好藝民眾提出「說藝術太沈重,道生活若有情」的一種異教觀點吧?

套用岡布里奇的觀點,欣賞藝術時,盡情地從聯想中去找出睹物的樂趣,其實是百無一害的。果真如此,面對伊通這次的展出,如果運用「聯想」還不夠力,試試「狂想」說不定也是可行的。以第一展室所見之物為例,一紅一綠緊緊相貼的兩個長榮大貨櫃,雖然空無一物,漆寫在櫃身上斗大的EVERGREEN字樣,不是和馬格里特顛覆符指的幽默就有點巧遇嗎。而在同一間展室的那數十棵「台灣菁仔叢」,雖然被美術館的天花板壓得抬不起頭,雖然只能根抱著十來斤的泥土維持一線生機,雖然只能無風不動地迎人矗立──熱光投來,樹影雖然是凍僵的,不是也「照樣」迷人嗎?此外,再胡想一下,美術館自開館以來,一向只有進口來的「國外名家作品」,或準備放洋去宣揚國威的「台灣藝術精品」,才會有用到這種貨櫃裝運作品的機會(國內展,經常是用小發財車運畫,需用到中型「拖拉褲」的例子,就已不多了),難不成,伊通公園的眾將們,是有意利用一種諧擬的嬌態(就像窮光蛋故意選在賓士車旁邊拍照),利用貨櫃所象徵的「重裝秀」意義,來自我包裝宣傳這個跳蚤市場中所有土洋貨品的超高性?

在真實的生活中,搔首弄姿可能會惹人厭煩,不過,岡布里奇卻提我們,在藝術欣賞行為中,反感只會破壞所有的潛在樂趣。他說,人們之所以嫌惡一件藝術品,經常是基於某種「錯誤的理由」。準此,看伊通展出的人,請不要抱持太多反感,以免不小心鑄成大錯(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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