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瑞仁
J. J. Shi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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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另類空間中自我消解—從杜偉的「霧出沒」展談起
 
文 / 石瑞仁

「給我四十秒鐘,給你一整個展覽」,這是看過度偉的「霧出沒」展後,從腦中浮出的第一句話,或許,在這之後還可以附加一個註語:「你在看我嗎?你其實可以不用看的」。

曾經有人做過統計說,不論一個藝術家花了四天,四個月或是四年所完成的作品,在公開展出時,一般民眾花在駐足觀賞它的時間大概都不會超過四十秒以上。其中的原因是,人的耐心極限只有四十秒左右。觀眾在接收了作品的表面訊息之後,如果無法深入涵詠其中的形式特色,或從中找到解讀作品之深度意涵的線索,他們的興趣和耐心就會立刻衰減。於是,只要旁邊還有別的作品可看,他就會毫不留戀地轉移陣地,重新去做另一次的視覺探索。就此而論,杜偉最近的新樂園個展,可能已經創造出另一個記錄了----------看他這次的整個展出(從進場到出場,如果腳步快一點的話),大概總共只需四十秒也就夠了。因為,這個展覽只有「 展」卻沒有「 秀」(或許有人會堅持只有「秀」卻沒有「展」)。因為,這個以「霧出沒」為名的展出,其實是一個無煙、無塵、無聲、無色、無臭、無味………無物到讓人頓感無趣和無聊的活動!

在新樂園一片光明的二樓展場中,杜偉除了提供一張讓人自由取閱的紙面說明上面寫著一篇讓人「霧煞煞」的文章之外,沒了;在三樓一片漆黑的違建展場中他除了提供一把不知道是讓人找路或是尋找藝術品的手電筒之外也沒了。有興趣的話觀眾可以帶走那一篇文章--------文章的標題是「霧出沒」,三個小標題分別是「高速公路的霧中風景」、「霧化」、「逃亡者或流浪者的霧中守則」;全文共十一行,內容夾敘夾議地談煙說霧,雖只有三百多字,「註」倒是有十個之多,註文的說明長度超過了文本。讀了之後,如果你很會想像--------例如把這個展覽本身當成一團在三義偶然飄起的煙霧,把自己當成行駛過霧中的車輛,甚至敏銳到能夠假想「身體暴露在空氣中的部分承載霧的附著,隨著行走時的接觸,和呼吸間的吞吐,細微的霧氣像露珠般的凝結在眼睛、睫毛、舌、毛細孔,直到全身被水氣浸透,只有濕的感覺」,那麼,你在這個展場停留多久,甚至,你有沒有看過這個展覽(或所有其他的藝術展覽),都已經是不重要的了。如果你根本不能接受這樣的展覽(或承認其中可能存在的觀念),那麼接受杜偉文中「不可留戀霧中風景」的提示,丟掉這紙說明,忘掉你剛剛通過一團沒有霧珠的霧區,大概也沒甚麼好傷感情的。

可想而知,遇到這樣的展覽,如果在場內停留超過四十秒的耐性極限,除了傷眼之外,恐怕會更傷神。與其停留在場內思考該做一個自責的觀者,或要對藝術家提出質疑和反擊,倒不如悄悄而迅速地離開現場。出到「新樂園」的外邊之後,或許還可以想想看,對杜偉這個如假包換的新新人類藝術家而言,對這個具有「另類」性格和「替代」意味的藝術空間而言,這個展覽的出現,究竟顯示了甚麼意義。

近兩年多以來,杜偉已先後在新樂園、伊通公園、竹圍、前藝術等地舉行了五次個展。像個飆車族一般,他不停地竄流在台北所能找到的每一個另類空間,幾乎不到半年就推出依次個展。除了展現青年人的衝刺精神和旺盛活力之外,由於每次展出的內容和形式都相當的迴異,隱約中已展現了新新世代藝術家「游移/善變/無常/邁向自我消解」的一種性格的取向。

回顧過去的展出,我們更能看出杜偉創作之善變與無常的特質。最早於龍江路「新樂園」舉行的首次個展中,他展出的是一批酷模辣樣的絨毛玩具,透過展覽場/遊樂場/販賣場的氣氛結合,演示了新新人類對於流行文化的深情河耽逸現象;同時展現的是,一種混合了異色幽默與自我調侃的藝術基調。緊接著,他在竹圍藝術空間舉行的另一次裝置個展,卻試圖把四周荒地撿尋來的各種垃圾傢具當作社會反思的材料。不久之後,他在伊通公園又做了一次裝置個展,雖然也是以傢具作為主要材料,情調卻已丕變。這一回,在「國家文藝基金會」的贊助支持下,他在伊通的展場中煞有其事地建造一個潔癖蒼白無味的酒吧,隱約是把不食人間煙火的伊通公園假想成了「外百老匯」(Off-Broadway),然後就創造一個更世俗情調的「外外百老匯」(Off-Off-Broadway)來與之抗衡相照。通過這些由木工所完成的真實裝潢,杜偉虛擬了一種顛覆的概念-----隱約中讓人嗅出了新新世代藝術家對伊通公園這個「老另類空間」的曖昧感覺和兩極看法。

之後,杜偉又飆到剛成立的「前藝術空間」舉行了一次裝置個展。這一次,他以「施工中」作為展題,利用各種工作器材的架設和堆放,通過施工者「不在場」的情境構設,試圖在展覽場內營造初一種「軟體製作中」聯想意函好像是有意味這個草創不久,走向未明的新新另類空間提出一個「尚無定義的定義」。就在這次的展覽中,「給我四十秒鐘,給你一整個展覽」的潛在機制,其實已經呼之欲出了。

這一回的「霧出沒」展,杜偉採取「述而不作」的行動,展覽空得讓我們待不到四十秒,也讓我們立即想起吳瑪悧。不過,同樣是「空」的運用,在吳瑪悧手中是一種顛覆,到了杜偉,卻只有「自我消解」的意義,這乃是相當明顯的。幾年前,吳瑪悧在美術館展出的「偽裝美術館」也是空無一物,但是他的顛覆性意義和演出卻是很完整清楚的-----像特洛伊的木馬一般,她從申請展的城門被請入了美術館的城內,在體制的空間中彈唱著空城計的大戲。她以萬事具備(有官方正版的請柬,有館長主持的開幕儀式,有精心調整的聚光燈,有素白粉刷的展覽牆………)只缺「藝術品」的方式,從開幕那一刻起,用合法的姿態在美術館中進行屠城的遊戲,並對美術館的觀眾展開觀念誘降的活動。在這裡,空的感覺是被藝術家用各種方法強調來的;觀念的存在------好壞或深刻已否先且不論,至少是很能夠被清楚體認的。

相較之下,「霧出沒」展雖說不能說是一個藝術的騙局,這種空無的樣相,一旦出現在邊緣另類的空間,其實已沒有任何顛覆/抗爭/調侃/宣示的張力或美學的意函可以提取了。表面上,我們可已把她逕視為一個飆車族在走完大街小巷之後,汽油耗盡卻由幸未盡的一種推車行為。意底下,它再度印證了一個新起的現象-------某些藝術家正在自覺或不自覺地進行「自我消解」,消解藝術品的可欲性,消解藝術家的專業性,消解藝術展覽的儀式性,並消解展覽空間的特殊性------這點其實視很值得我們繼續觀察注意的。前不久,伊通公園的眾將們在北美館的展出已經吹出了這個序曲,如果說那個展出尚餘有消解權威體制的一層精神意義,那麼杜偉之把這種消解的概念般回到新樂園演出,可說已經把這個空間只在進行「另類建構」的意函也同時消解掉了。

江山代有人出,從行動面看杜偉的衝勁或許不在侯俊明和姚瑞中這兩個小前輩之下。從精神面看,長江後浪與前浪的力勢每每不同,這也是很可能的。侯俊明的衝撞美學,意識底其實勢一種嚴肅的革命;姚瑞中的戲諷美學,本質上雖是虛擬,仍然具有另類建構的意涵。杜偉的創作發展中,卻一路從早期的猶有建構走向此刻的「自我消解」。台灣的另類空間,本來有一種「伸縮調整」的特色性格,成員們偶而進入體制去熱鬧或顛覆一番,大多時刻則是躲在自己的空間中作些「好自在」的活動。但是,從來沒有人想到要消解自己,這回,專門在另類空間竄流的杜偉可說是拔得先籌了。

藝術家雜誌277期 1998.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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