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瑞仁
J. J. Shi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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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張西羅,談古說今」的藝術—談蘇孟鴻的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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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石瑞仁

蘇孟鴻是學院出身的新世代藝術家,他的近年創作,試圖透過精英文化的角度來觀照通俗文化,並基於知識分子的批判與造反精神,來抨擊媚俗導向的藝術消費文化。這回即將在台北當代藝術館舉行的個展,可說即是從「媚俗」(Kitsch)藝術出發的一個議題性的特展。

媚俗的藝術姿態∕犬儒的抗議心態

由來,媚俗藝術的風行,牽涉到供∕需兩面的對應。也因此,最近的一種說法指出,我們可以從中更明確地區分出「媚俗」和「媚雅」這兩種行為面向。有關「媚俗」,阿諾豪瑟(Arnold Hauser)從精神面釋義:「媚俗是一種虛假的美學意識,一種拙劣的精神發洩。」米蘭‧昆德拉從行動面闡釋:「媚俗是不擇手段討好大眾的一種心態和做法。」準此,「媚俗」一族可用來指稱自抑身段,屈從世俗品味(或根據他們對「世俗品味」的一種想像) 的創作者,他們擅長的就是開發∕製作出一些浮華∕誇飾∕隨俗∕迎俗的藝術。

麥克唐納(Dwight Macdonald)具體指出,媚俗藝術的題材甚廣,從天鵝、好男、好女、好小孩、可愛的動物,到豐盛的花果,都有人為之;趣味也很多樣,原始或學院、天真或矯情、諷刺或說教,都有人供應。看來看去,它們內在的共鳴是:一種銷售的願望;外在的共相是:浮誇、虛假、煽情、膚淺與貪婪的性格。進一步分析媚俗的藝術則會發現,其中的元素安排不是太拙劣就是太取巧,表面的一團和諧,往往是因為裡面根本就沒有不和諧的東西存在!

「媚俗」的藝術,靠著完美的包奘、體貼的姿態和甜蜜的笑容,輕易地投入中產階級的懷抱和生活圈,它們的主要功能,就是滿足中產階級「媚雅」的一種虛榮心理。於此,「媚雅」指的是,藝術的欣賞∕消費者,汲汲追求某種高格調,而不問自己是否消受得了的一種特殊心態。從日常接觸中,我們並不難見證,「媚雅」一族對藝術文化的喜愛,往往是捨本逐末,盲從時尚,和虛情假意的。

反對媚俗藝術、看輕媚雅一族的人指出,藝術應該用努力和虔誠來接近;媚俗的藝術,助長了媚雅一族的被動精神與偷懶心理,嚴重地說,犯了「教唆怠惰」之罪。對此,麥克唐納緩頰的說法是:自古以來,有錢人的特權之一,就是享用華麗艷俗的事物。媚俗的藝術,成為中產階級生活風格及社會心理的一種象徵,本來就是不足為奇的。而莫理斯(Abraham Moles)更開明地認為,讓中產階級的社會,經由媚雅之路通向正典與真經之境,其實是可期待的一件事。這等於正式承認了,不論古代的媚俗藝術或當代的媚俗文化,都隱有一種漸進提昇品味、進階教導藝術的功能。

昆拉德曾調侃地說,媚俗者「為了討好,於是處心積慮了解大眾喜歡什麼,然後再把自己放到一個公約的模式或思潮中,把這種公約模式的愚昧,用美麗的語言和感情喬裝打扮,最後,連自己都會為這種平庸的思想和感情而掉下真心的眼淚。」想想,古代的媚俗畫家如此,當代的大眾流行文化,時興先做「市場調查」,再做產品開發,接著大力宣傳促銷,不正是循著這個說法來發展進行的嗎?

犬儒者的遊藝三部曲

蘇孟鴻的個展,雖說是以「媚俗」藝術為核心,隱約即含涉到了上述的一些議題。此回預定展出的作品,包括【Material Paradise】與【開到荼靡】這兩個精神相關而內容迴異的創作系列。前者以西方文化和社會美學為指涉對象,後者以東方文明和官方美學為演繹基礎。一個直接引用了十七世紀以來流行不衰於西方世界的靜物畫,另一個則間接變造了唐代以降,在宮廷畫院中一直佔有重要席位的東方花鳥畫。從這個展覽中,我們初步可以發現,蘇孟鴻引用或變造古畫,既不是用「新瓶裝舊酒」, 也不是用「舊瓶裝新酒」,因在這兩種情況下,瓶還是瓶,酒還是酒,新舊之間並沒有真正的交涉和互相作用。他試圖創作達成的,是一種能夠自由跨越時空,能夠讓古事和今情相互參照,一種既「談古」也「說今」的藝術。

【Material Paradise】可稱是一個原始概念下延伸發展出來的創作系列,若就展覽機制和形式言,則不妨合視為一件「總體概念」型的空間裝置作品。但見,一些知名和不知名的西洋靜物畫,被藝術家重新複製和引用,被有意的加裝和改造,最後被陳列在一種刻意設定的空間氛圍中展出。而貫串於這些複製品古畫、加裝的事物∕飾物、和展場的空間陳設之間的一種氣質或氣氛,殆就是「浮華」這兩個字了。

仔細端詳,蘇孟鴻引用的西洋靜物畫,內容雖然不一,但是以盛開的花卉為題材,以「媚俗」風格為訴求的居多且最醒目。其中,堪稱西方媚俗繪畫始祖的波仕卡特(Ambrosius the Elder BOSSCHAERT, 1573-1621)的靜物畫即是一個明顯的例子。

我們不妨先瞧瞧這張畫――近乎完全對稱的畫面構圖中,畫家以等量齊觀、公平對待的手法,仔細地畫出各種盛開狀態的花朵,甚至連光線的運用,也是「光明普照」而不分輕重的。基於某個理由,畫家不想理會當時巴洛克畫家對於光影法的新實驗,態度是很明顯的。有趣的是,不僅植物專家可以指出,畫中的花其實分屬於不同的季節和產地,藝術史學者也可以告訴我們,這幅畫中的花卉、蝴蝶與蜜蜂的圖形,曾經重複出現在此畫家(甚至其門徒)的其他作品當中。意思很明白――這類的畫,並不是面對實物直接觀察描繪完成,而是以各種花卉的獨立習作稿為參考而在畫面上組構完成的。

同一圖形的反覆利用,也許是技術上的投機取巧;讓不同季節的花齊聚一堂並同時綻放,反映的倒不是一種無知,而是作為一種有利的訴求――用來滿足世人對於浮華之美的喜愛,和它們所象徵的社會階級∕身分地位∕財富價值的一種想望。

再看蘇孟鴻引用的另一張畫――施沛爾特(Adrian van der SPELT, c.1630-1673)於1658年完成的【有廉布的靜物畫】。

此畫除同樣提供了奢華的內容,賣弄了畫家的技術,也試圖販售一些有趣的典故和話題式的幽默。它利用一種「畫中畫」的視覺錯幻效果來引導興味和話題:質感逼真的簾幕拉向一旁,展露在它後面的,究竟是一群真實的花朵,或是被畫在另一張畫裡面的靜物?畫面的設計安排,遙遙指向希臘時代兩位畫家公開較勁的故事:甲畫家當眾揭開布幕,畫中逼真的水果圖像騙過了飢餓的小鳥而引發鳥兒撲食的反應;乙畫家更厲害,他拒絕甲畫家的要求,不肯拉開蒙在畫板上的廉布卻同時宣告勝利,因為這布幕並非真材實料,而是他畫出來的!施沛爾特這張畫,除了可提供現場的視覺辨證遊戲,除了可關聯到這個歷史典故,感覺中似乎也藉機自我吹噓,把故事中兩個主角的繪畫功力全包攬到個人身上了。這種當時頗受中產階級歡迎而稱為「小惡作劇」(little trickster)的靜物畫,是藝術尋弄花招以達成媚俗目的的另一個見證。

十七世紀的歐洲,中產階級的影響力日增,他們在原有的宮廷和貴族體系之外,形成了一個新興的藝術消費族群。好處是,藝術有了新的贊助者;壞處是,藝術開始出現了「媚俗」的物種。二十一世紀的台北,蘇孟鴻重新引用BOSSCHAERT, HEDA, SPELT等十七世紀媚俗派畫家的靜物畫,觀其目的,一是以借屍還魂的方式,透過複製品或印刷物,再現「藝術變節」的一些歷史情節;二是為「正經」的藝術站台――例如,借用林布蘭特同時期留下的靜物畫作為參照,點出藝術史的篩檢原則與藝術市場的供需法則並不相干的概念。有趣的是,林布蘭特畫的【剝開的牛】,夾在眾多美麗非「常」、花香「似」溢的靜物畫中,至少可以讀出兩種意圖:一則暗示不願媚俗的畫家,殆只能為藝術犧牲;二來透過林布蘭特所畫「民生市場」中真實而有張力的靜物畫,來砰擊當時「藝術市場」中浮華不實的另一種靜物畫。

蘇孟鴻的第三個目的,也是【Material Paradise】系列最自發自主的部分,就是透過「來料加工」和「符號轉義」的手法,讓自己「卯進去」上述的歷史文本中,發展出一種「戲耍前人」的顛覆遊戲。例如,在波仕卡特等人的花卉畫上面加裝一個透明的罩杯,裝入一種尺寸更巨大,型態更豐滿的立體人造花,使之和畫中花展開「超級比一比」的作秀和作戰。不難想像,讓機器量產、大眾導向、廉價易得的人造假花,混跡在手工精繪、中產品味、階級意識的古畫中,蘇孟鴻要的不是「不倫不類」,而是凸顯「物以類聚」,是同時開「五十步與一百步」的玩笑。古畫與今物,兩者皆是擬真,同時也都造假。一個點出媚俗藝術的源頭,一個代表媚俗文化的現況。前者強調的是原汁原味,如假包換;後者主張的是物美價廉,高貴不貴。兩者都與美感的追求或品味的表現有關,較不同的是,中產階級乃有意的附庸風雅,是一種自命不俗的文化追求;而消費大眾殆只是無主見地被灌輸、催眠和終於接受。

古代媚俗畫家虛構四季好花同開的景觀,好像超越了自然原則,打破了時間限制。現代商人研發生產的塑膠∕緞帶花,不論造型、質感或量感、好像更直接展現了永不凋謝的實力。在一個紅艷浪漫的展示空間中,在一種金箔鑲邊的美美畫框中,蘇孟鴻把這兩種媚俗物強迫「送做堆」,大有讓它們「肝膽相照」和「窩裡鬥」的雙層意味。

蘇孟鴻自言:「我嘗試以拜物狂的方式來解放拜物狂!」這是就表現手法而言,若就當中的批判策略來看,則分明是走現代「犬儒主義」的一條路線。當代文化批評者指出,犬儒主義者的雙重性格是:一方面玩世不恭、憤世疾俗;另一方面卻又委屈求全和接受現實。而犬儒主義的藝術家最大的本事就是――借用徐賁對大眾犬儒主義的看法――把他們對於傳統與現實的不滿轉化為「不拒絕的理解,不反抗的清醒和不認同的接受。」事情相當明顯,蘇孟鴻諧仿∕媒合早期的中產階級藝術和當代的流行文化,其實是為了伸張精英思維的合理性和當代藝術的批判性!而這樣的創作路線多少也反映了,台灣的當代青年藝術家「越學院越犬儒」的一種新現象。

開到荼靡花事了

相較於已透過多次展覽而完整呈現創作意念的「物化樂園」系列,【開到荼靡】應算是蘇孟鴻最新的一批作品,而此次當代館的展出,許是這個系列較完整齊全的一次呈現,或正式宣告系列完成的一種儀式。

荼靡被視為是春天花季的壓軸好花,「開到荼靡花事了」,則是典出自紅樓夢的一句名言。蘇孟鴻的【開到荼靡】,以中國傳統的花鳥畫為意念揮灑的對象,一方面延伸了【Material Paradise】的犬儒精神,一方面試圖轉換文化觀察的角度和戲弄前人的遊戲方式。其中戲法究竟如何,仍然有待見證,於此,且就其內容元素和創作意念做一初步闡釋。

由唐至宋,中國的花鳥畫從面對自然的寫生,發展到天人合一、形意兼備的藝術高峰;明清之後,藝術變成了師古與摹古的天下,而花鳥畫也質變成一種無機重複的圖式生產。在中國的傳統藝術當中,花鳥畫照說是社會化潛力最強,最具有創作發展和應用空間的一個畫種,但睽之於當代的台灣社會,它幾已淪為純中菜餐廳裡的一種壁面裝飾材料了。這種殘酷的事實,往往讓人納悶:一個民族的藝術文化,發展到經典高峰之後,是不是就像荼靡開花一樣,可以宣告「三春已盡,此後更無花」了?

也許是基於對這種「藝術危機」的體認,在【開到荼靡】這個創作系列中,蘇孟鴻試圖將中國傳統的花鳥畫改造成一種艷俗浮誇的視覺圖像;或用立體裝置的方式,將它們變成一種更感官訴求的文化符號。表面上,這是把代表貴族與文人品味的古代名畫,重新推銷給當代社會大眾的一種媚俗策略;意底下又似乎用來點出,中國藝術的衰落,情況剛好與西方相反,不是導因於媚俗的潮流作祟,而是因為文人的介入和過度主導,缺少了讓藝術自由發展和流向社會的一種機制;我們知道,中國古代的「正派」藝術家雖不屑於「媚俗」之舉,民間藝術卻一直有一種「媚雅」的風氣,但兩者之間的關係,始終是相當疏離的。或許,蘇孟鴻調戲古人的藝術行為底下,有縮短這兩方距離的一種意涵;或許,在他的主觀想法中,藝術家偶而「媚俗」一下,對挽救傳統封建的中國藝術道統,反而是有所幫助的。

一般認為,前衛藝術和媚俗藝術,是兩極對立,不相為謀的。但卡林內舒(Matei Calinescu)已經點出了,現代主義、前衛藝術、頹廢主義、媚俗主義,和後現代主義,其實只是現代性(Modernity)的五種變貌罷了。從蘇孟鴻的展覽也可以看出,前衛和媚俗其實只有一線之隔,而他那「犬儒主義」式的文化態度,和「拿來主義」式的觀念手法,亦可說是後現代理論的一種藝術實踐。就議題的延伸度看來,他的批判策略是意在「博」擊的,蓋不論【Material Paradise】或【開到荼靡】系列,都同時指涉到一種藝術的風格類型,一個藝術的消費階層,一種特殊的藝術產業,和一種藝術衰微的處境。表面看來,他好像徹底放棄了「原創藝術的開發與製作」 而加強了「現成符號的利用和處理」,事實上,正如魯迅在一九三○年代提出的主張:「没有拿來的,人不能自成為新人;没有拿來的,文藝不能自成為新文藝。」他挪用現成物與收編傳統符號,顯是為了要增生∕變造它們原有的符號義。而這種「四處張羅」的藝術表現,也明白地向我們宣示――拋開手藝,是為了放大眼界和凸顯思想;告別象牙塔或閉門造車式的創作,是為了重新思考藝術與社會的對話關係。明乎此,就可以看出他的展覽中,表面甜雅媚俗、入眼即白、入口即化的各種圖像和物件,其實是甜中帶澀,充滿挑釁意味和提問性格的。它們正如荷蘭早期稱為Vanitas Still-life的高階靜物畫一般,強迫觀者反覆地去思考一些本質的問題,諸如:美麗與死亡的距離為什麼那麼近?完滿與空虛的感覺,為什麼那麼像?人生既然那麼無常,我們又為何那麼需要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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