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菁
Lee Wei-J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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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場心火
 
文 / 李維菁

一、
濕婆的腳觸碰到地面的那一剎那,天地震動了起來,力量撼動星辰宇宙,然後人世間有了戰爭、暴力及舞蹈,一般將這神祇視為藝術之神與開端。然而,對蔣友梅來說,更接近她的生命核心的,是印度女性神祇卡利的傳說。她是濕婆的神侶,宇宙的母親,是人世所有幻覺的摧毀者,這位女神有著強大的能量,源自闇黑痛苦的番攪,足以揭發終極的真相。即使濕婆也無以為敵。

十八世紀神祕主義詩人蘭姆帕薩曾經為這位女神寫下詩句:
誰是這非凡的女性
在恆常的戰場中舞動
裸著身,永恆的十六歲
她以宏偉的尊嚴矗立在
絕對現實之上
承襲著濕婆。
她的身體也潛入極致的沉思
在獻祭或衝突下流淌的血
順著她的烏黑閃亮的形體
如深紅色花朵漂浮於黑水中。


這是從受苦中尋找終極存在真相的過程,我必須說,當女人的手觸及創作那一剎那,心火開始燎原。

二、
在別人眼中,蔣友梅似乎是大器晚成的藝術家,她寫詩,她繪畫,作裝置,這是專業也是她的一場心理歷程。其實她很早就開始各類型的創作探索,三十歲之後便十分投注在視覺藝術創作,但一直到四十歲之後,女兒長大了,她開始從倫敦開始舉辦專業性個展,如今,「心火」是她在台灣的首次個展。
她在作品中展現的專注與專業,令人驚豔。特別是她能夠將源自黑暗底層的神祕綿密,一再翻轉上攀,乃至優雅明潔的轉折力量與特質,相當迷人。這邊必須釐清的是,她在作品中展現的女性力量,並不是廿世紀之後女性主義論述強調的,一種立於男性父權相對面的力量與思維,並不是這種二元對立的相對辯證,蔣友梅信奉並且挖掘的,是如同卡利那樣的,源自根本、原始的力量,不具兩極性的,一種更為陰暗宇宙混沌大量吞噬包容的初始陰性能量。
有趣的是,這個女性神祇代表的強大陰性力量,在長久歷史中甚至也無法為女性自身接受,因為掙扎與痛苦,集創造與毀滅於同源,男性不敢正視,就連女性自身也常常不願觸碰以免造成災難。
毀滅與創造同源,其實不僅是印度教的神祇的象徵,在西方神話、佛教、蘇菲等不同的哲學歷史與宗教,都指向一模一樣的旅程,談的都是痛苦的執著、幻覺的消滅以及靈魂的重生。這是心的旅程,紛亂與痛苦,啟蒙與清明。
在蔣友梅2010年的作品《卡利神母》,可以視為她的代表作之一。她揉皺大量的棉紙,在畫布上拼貼、層層堆疊,而在這種如同裹屍布一樣的色澤,緊密理路中,她開了一個縱行於畫面的撕口,混雜著鹽巴,從中透出血紅。鹽巴一直被視為一種治療物質,找尋真相的象徵,在古代煉金術試圖從鉛當初提煉出黃金的過程,鹽也視為一項重要的觸媒,象徵著轉化。
傷害、痛苦以及轉化,應該就是這件作品核心的意義。傷口、鹽巴、屍體,從極端與執著中轉化。

三、
蔣友梅被視為蔣家第四代中最特立獨行的一位,她是蔣經國最鍾愛的孫女。生在台灣早期最有權勢的家族中,敏銳細膩的蔣友梅很早就看到比一般人多的世故與複雜。她十歲就開始寫詩,在那裡構築一個自己說話與創作的空間。有一次談話中我記得她說,她想起來覺得自己是被愛的,尤其是祖父與她的之間的感情深摯,但即使是愛,也改變不了寂寞,他們愛你,但他們有好多事情要處理。
對於蔣家第四代來說,一九八八年蔣經國的過世是這個大家族生命的轉捩點之一。他的過世對身愛他的蔣友梅來說造成很大打擊,而其實在蔣經國之前,他的父執輩的凋零,目睹家族中人的隕落與旁人眼中難以想像的戲劇性場景,在她眼前上演又上演。
複雜與純真相望,虛假與寂寞對視,心靈旅程與藝術的連結,蔣友梅再度離開台灣回到英國,去面對她自己的人生困惑,去解決她自己的痛苦根源,以及去找她的安居之處,去發現自己靈魂的歸屬。
她對死亡有某種執念,從小如此。生與死彼此相間,明明是對立,有時又像是最親密的朋友一樣現身,困惑也執迷。她在英國攻讀藝術史,同時展現對智慧的大量渴求。
有趣的是,對本身具有智性邏輯與理性思考能力的蔣友梅來說,她對宗教的汲取更像是一種學者式的,偏向知識與哲學歷史的脈絡研究,在知性上的研究到一深入程度之後,她又踏上宗教的另一個旅程,關於靈魂的轉化,這些部分都反應在她的創作與藝術觀。
這便開始了長串的旅程,她涉獵研究的範圍包括印度教、蘇菲、天主教、佛學,她不在意這些宗教行禮的規矩或儀典,反而藉此投入這些宗教與相關環境中的哲學邏輯、神話象徵與音樂詩歌及藝術。
她聽印度音樂,閱讀蘇菲詩人的韻句,以印度教神祇與西洋神話典故入畫,不受拘束。在這個過程中,關於她自己生命的某些重擔,某些離散與痛苦,她可以與之對話並得到力量。
相較於十幾二十歲就投入創作的藝術家,早期探索發展出自己一定的形式之後,最大的命題是自己的內在是否同步成熟,教養匱乏斷裂之處能否升級,以達到內容與形式的相應。不過對蔣友梅以及其他在早年已經歷人生豐富歷練決定出手的創作者來說,他們內在的成熟複雜度已經超越同儕,他們必須殘酷地面對自己對藝術形式的敏銳性與掌握性,以及同樣的,如何處理內在與形式相應的準確與美妙。

四、
她鍾情頭髮與羽毛作為素材。
她顯然明白卡利的狂亂風暴核心。
蔣友梅在她發展出來的一系列作品中,呈現多件以自己的頭髮作為素材的創作。
真是誠懇且蠻橫的。
她2010年的作品《聚散無常》是典型的例子。她蒐集自己的頭髮,混攪在油畫顏料之中,層層塗裹,在畫布上刷出散布的顆粒與高雅細緻的漸層。
她在修習密宗的過程中,明白執著造成痛苦,痛苦構成極端,而極端終於解脫的道理。髮絲對人來說是自我的延伸,古今中外的巫術法式都以頭髮作為法術對象的替代。而頭髮的另一層涵意則是執著,對人世的眷戀與不捨,佛教講削髮為尼指的就是這個道理。把頭髮(執著)混著油料在畫布上處理為形式,巧妙地進行一種自己與自己的神奇儀式。

相應於印度教的卡利,猶太文化中也有一個奇特的陰暗的女性典故莉莉斯。
莉莉斯是亞當的第一個妻子,她是上帝用泥土所造,但因為不滿上帝而離開伊甸園。後來對於莉莉斯有一些負面的指責,說她是撒旦的情人,是魔女,是情慾,是女巫,說她運用鮮血產生力量。
亞當要求莉莉斯必須以男上女下的體位行房,莉莉斯拒絕,因為她認為她與亞當都是上帝以泥土所造,他們是平等的。她嘲笑亞當的粗魯愚昧與自大,她更因說出了上帝隱密的名字,離開了伊甸園。
上帝派天使去把莉莉斯找回來,並警告她如果她不願回來,以後每天將有ㄧ百個她的子孫死掉。莉莉斯不怕也不願回伊甸園,無視神的權威與憤怒。上帝決定放棄莉莉斯,另造夏娃,上帝是用亞當的肋骨創造夏娃的。
上帝殺死莉莉斯的嬰兒,莉莉斯遂與野獸魔鬼性交,在紅海以每日一百個速度生下惡魔之子,她也不斷殺死亞當的後代。最後,上帝派遣天使與莉莉斯立約,天使不再殺害莉莉斯的後代,而在亞當的嬰兒與上帝立約(割禮)之後,莉莉斯也不能殺害亞當的後代。不過,最終,她還是受不了威逼跳海而死。

在西方,莉莉斯的象徵是貓頭鷹,蔣友梅借用羽毛比喻。蔣友梅創造了一系列的「莉莉斯」,大尺幅的作品以羽毛、頭髮、沙子、捏過後的麻布,幻化成一件一件奇特混沌的夢境。有趣的是,這些作品中展現渾沌煉獄般的翻攪,卻同時有著一種奇特的洞察氣質。
她是唯一知道上帝秘密名字的人,她受苦憤怒狂暴卻也清明。

蔣友梅在其他許多作品展現了她的哲學觀,她創造系列死亡與夢境為題的作品像是《亡際之夢》,以及她為了祖母過世創作的《再見方良》。她也以冰、火、土、金等元素為題入畫。而一系列她以以刮刀炭筆等創造的素描則令人驚艷,冥想一的視覺空間,細胞彼此吞噬擠壓,彼此又有空隙,流動期間的彷彿是思緒的離合。
吞噬。麻布糾結與鬆拖斷裂,刮刀與硬鉛筆,她誠懇而直接地把自己旅程的一部分記錄下。

五、
這些龐大的陰暗的力量,最終要走到哪裡去呢?
那些源自於陰暗痛苦與狂亂的力量,最終要導向什麼呢?
一直往黑暗探進,會陷入深淵還是獲得清明呢?
從陰暗到清明,從痛苦到超越,這之間需要一個漸進的轉化過程,而轉化,也就是淨化。

六、
蔣友梅潛心投入密宗,在她的思考裡頭我們可以見到她用密宗的體悟,連結
印度教的卡利與猶太的莉莉斯等不同文化哲學系統,也可以說,她從用她密宗體悟到的無常、空以及轉念的觀念,解讀了卡利與莉莉斯的走向與去處。
莉莉斯某種程度可以作為猶太文化中的卡利這樣的典型,莉莉斯 就如同kaili一樣,代表最原始的女性力量,是創造與破壞的泉源,她們勇於為自己發聲。這兩者在他們的文化系統中竟然也具備大量的象徵重疊。像是談到她們的時候都談到飲血,這個血代表的是骨血,代表的是自我,而飲血代表喝下自我,就密宗的說法是放下我執。傳說中提到這兩位女性典型也都形容到她們狂野散亂的頭髮,也都談到黑暗與夜晚----卡利住在火葬場並只在夜晚出沒,莉莉斯的象徵則是貓頭鷹,有的文本強調她擁有翅膀。
蔣友梅想像中的莉莉斯,最終能從憤怒中轉化,靈魂進行了淨化的旅程,並從中找到平靜。她等於以她的修養,補足了莉莉斯在千年故事中未能完竟的結局。
她的作品《莉莉斯的夢》強調的就是這樣的轉化過程。如果不能經由淨化與轉化,痛苦與憤怒最終也無法變成力量,人類只能在黑暗地獄中糾結沈淪。然而在淨化的過程中,那些代表糾纏業障的結都斷裂鬆開,人們終究可以見到逐漸透出的平和光芒。
但是,從痛苦中淨化自己,要靠什麼動力?人類真的有這樣的力量轉化自己近進行內在淨化嗎?
在蔣友梅的信念中,從憤怒狂暴中轉化,靈魂淨化的過程,其實就是宇宙自身最原始的生命力,而每個人往內尋找,便可以與這宇宙最原始的力量互通。這個道理莉莉斯其實是知道的,就像世人都不知道上帝的名字,唯有莉莉斯這看起來與上帝為敵的女人,只有她知道上帝那隱密的名字,這隱密的名字代表的就是這股宇宙根本的力量,她知道這樣從狂暴轉化根源,其實與宇宙最根源的力量相通。
但,若非她先爆發了她的憤怒,若非她先狂號出她的痛苦,若非她先面對了自己的古老傷口,也不會有之後的轉化與最終的明淨。
在蔣友梅的觀點中,卡利與莉莉斯的概念及原型,代表的是長久以來遭「壓抑的女性力量」,而這「壓抑的女性力量」指的不只是性別,更深層來探討,它指的是心理學上談論每個人內在同時存在女性自我與男性自我,這個女性自我的力量。而從黑暗中找到力量並使之昇華純淨,關鍵在於平衡,是內在女性自我與男性自我的平衡,這個平衡也指向從自身發現並接受宇宙最原始的療傷力量及平衡的運轉方式。
這種從痛苦狂怒中得到轉化與淨化的推演,可說是蔣友梅以密宗來看卡利與莉莉斯並為此找到解答。
光明來自黑暗,人類的靈魂也必須忍受折磨乃至於看到智慧之光。

七、
「心火」這整個展覽在概念上最矛盾弔詭,但另一個角度來看又最美妙的地方,在於蔣友梅給自己出了一道題,她對空與無常的領悟,必需用「不空」的形式與物質來表現,她對鬆脫與平靜的領悟,還須用執著與狂亂來意指。
蔣友梅的工作方式其實也反應著這個進程,不管是畫面構成或是操作方式,初始的漸層總是陰暗混沌,逐漸在這之中生出光亮,作品中不時見到她反覆地刮、裂進行等破壞,而終究糾結的業障在光亮處鬆脫解放。
痛苦、轉化、淨化,是她創作上的核心理念,也可以說是蔣友梅將自己內在進程反應在外在形式上,一個勇敢的發言。從痛苦轉化為平靜,從黑暗淨化到清明,從破壞演進成創造,這是卡利的、莉莉斯的、蔣友梅的進程,又何嘗不是藝術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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