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菁
Lee Wei-J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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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是我的一種自言自語─劉世芬
 
文 / 李維菁

「這樣的生命狀況,當下感是最重要的,我說的全神貫注,就是每一刻都呈飽滿的狀態,不管那一刻你是護士還是藝術家。」

劉世芬的生命切割成為兩個截然不同世界。染成金色的長髮、重金屬搖滾樂手式的粗大銀鍊、寬大的襯衫皮褲,搭配上清秀的五官,卻在眉眼間帶著俐落的英氣,這樣的女孩走在路上任誰都會多看一眼,揣想她是樂手還是設計師。她停好車走進醫院,將三角頭巾套住頭髮,穿上護士制服,偶爾對病人開個玩笑,走進手術房站在醫生旁邊嚴肅冷靜屏息以待。不過回到家後,頂著金髮的她成為藝術家,開始追尋自己內在另一個世界的翱翔想像,將之前穿越開刀房外走道、購買雜貨飲料時偶爾飄過心頭的幾個幻覺連接建構起來。
護士藝術家,藝術家護士,都對也都不對,正確的說法是,劉世芬是藝術家也是護士。這位在一九九八年初入藝壇立即被策展人南條史生欣賞而參展台北雙年展的新人,可說是以極為特殊的際遇一炮而紅,今年又因泰國策展人阿賓那推薦參加英國第一屆利物浦雙年展。劉世芬的作品有一種將弦一般調到最緊最緊繃那一點的神經質,指甲刮在霧玻璃上接近臨界的冷冽凜然,自已面對生命的喃喃自語。加上她既是護士且為藝術家的雙重身分,更讓她成為藝術界新興的一個異數。
「我愈來愈相信,人在某個點上就會註定去作什麼事。」劉世芬說,後來開始創作了,回想過去的廿多年,好似一片空白。但是自己會安慰自己,正因為空白的部分愈大,後來的容量也就愈大。「如果我太早進入了,很可能就會因為太早進入了什麼體系就被固著住了。」
「我在醫院的工作是什麼?在婦科手術室上班,護士分為兩種,一種在周邊隨時補充手術設備,另一種叫『刷手』,就是電視上那種站在開刀醫生旁,醫生手一伸你就要自動把他要的工具拿給他的。這兩種工作輪班做。」劉世芬說,在婦科開刀房大夥兒最常處理的疾病,「最常見的就是腫瘤、子宮摘除術、子宮刮除術,以及女性生殖器病變。」
每天穿梭開刀房外走道,面對手術檯婦女張開雙腿被器具探入肆虐來回,又要追隨內心狂奔竄流的藝術創作慾望,在藝術家與護士的工作之間取得平衡,劉世芬說自己已經逐漸捉摸出其中的竅門與樂趣。
她說,當護士要隨時待命,每月不同的早晚班分配,時間的切割與創作所需的長期沈澱醞釀,在剛開始創作時的確造成痛苦。「痛苦有兩種,一種是自己時間被切割零碎,沒有一段長的時間沈澱創作的思考。另一種痛苦是覺得自己與周遭格格不入,周遭同事友人們縱有善意,也不能分享自己藝術的另一面,覺得有些孤獨。」
她說,以前一邊做護士工作一邊想作品,總是會心不在焉,再加上對於創作無法確認,更為恍惚。後來覺得自己這樣子真的不行,去思考解決的方法。「我養成善於利用零碎時間思考創作的事情,像是在醫院停好車走進建築的車道幾分鐘,出門購買雜物的走路間,我的腦袋都在想著創作的問題。」她說:「但是一走進醫院及手術室,我的腦袋就切換,全神貫注在我醫院的工作。」
「後來懂得重點在於對於每一個當下的全神貫注,因此,腦細胞可以進出自如,這也是面對每個當下的誠意。」劉世芬說,這樣子調整以後,與同事的互動也改善,接受了他們與自己間的差異,就懂得用包容來相待。
「當然,這也是我的狀態,自己不得不說服自己的事。」她說,當你把生活所發生的事情或是每日的工作,覺得理所當然。「理所當然便成為一個陷阱。」因此,有人會出國旅遊,就是想要在異地異空間重新開始。因此,為了讓自己適應這樣醫院與創作不同思考邏輯、時間分配、處埋邏輯的切換疲憊,她對自己說:「只要我改變了腦子裡面的想法,不是也等於將自己放置在異空間中嗎?儘管我的身體所處其實沒有變動。」
「我不會辭掉護士工作去當全職藝術家的!因為,醫院工作是我創作的養分。」劉世芬在藝術創作上,她同時很清楚堅持「在神還沒有收回我的才能前」,自己是不會停止創作的。
「所以你明白,這樣的生命狀況,當下感是最重要的,我說的全神貫注,就是每一刻都呈飽滿的狀態,不管那一刻你是護士還是藝術家。」

「我的父親對我性格的影響是個關鍵,他一個人自大陸來台,結婚生子,以台灣為家,連大陸開放了以後他也不回去。」她絮絮說著:「他的個性是這樣,把家裡的孩子全當做他的所有物管理,是他要我念護理的,因為覺得我讀護理可以對家人有較好的照顧。」而且劉世芬說自己小時候比較壞,父親覺得念護理變成護士就可以變好。
有趣的是,父親一方面在以極為強制的方式分配孩子的命運,又以另一種方式表示自己的愛與慷慨。「十八歲那年他就買車給我,四年內就換了三部車,第三部車是愛快羅密歐的跑車,開了十年。」她說,他買車給女兒,但不願意女兒讀哲學的書,說讀了會成神經病。聽了父親的話劉世芬在國中畢業後就考進護校。「我小時候野,但是說壞真的也壞不到哪,頂多偷抽煙,當時的孩子再嚴重頂多也只能到吸強力膠的程度。」她說,再不就是弄弄瀏海,在衣服上作怪。「其正的問題是,我沒有辦法控制自己的情況,注意力總是渙散。」她說,對於那些好學生怎麼會將那些奇怪的東西通通記住,考出高分,真的覺得好奇怪。
聽了父親的話,成績普普的劉世芬自國中畢業考進台北護校,也許是厭倦了過去的生活方式,很想改變,不同於一般高中課程的護校是個新開始。自己考進去了也就認命地讀書。奇特的是,過去對讀書傷腦筋的她,開始讀起解剖學等科目,竟讀得興致盎然,例如那些人體內臟、骨骼、腦神經分佈、細胞‥‥等系統十分吸引她,十分容易讀進去。從解剖學開始,對於其他的護理科目也讀得有滋有味。成績自然表現的很好,自己對自己逐漸有了自信。去醫院實習時,也因為親切喜歡和病人說笑備獲肯定。
護校畢業後,劉世芬出乎意外地考上許多大專護理科系畢業生夢寐以求的榮總當護士。劉世芬說,這對說起來等於是高中的護校學生是很不容易的,因為競爭的對手包括了許多護專學生以及大學醫學院的護理學生。十八歲開始進入榮總婦科手術室開始工作,被醫院的醫生與護士當做小妹妹看待,一直做到今天,年紀尚輕的她,卻已經有十七年的經驗了。
在榮總手術室工作七年後,劉世芬廿五歲時考進二專也就是台北護專進修,兩年後畢業。之後,腦袋裡總是有著奇特想像流轉的她,心裡又有某種東西開始蠢動了。她決定晚上去學海報、商標的設計課程。
「那時的自己從沒想什麼精神的滿足與否,但是知道自己喜歡藝術畫畫。」於是晚上就去廣告公司開設的美術課程學設計及一些素描。上課以後自己也興致勃勃地接了案子畫插畫廣告。父親覺得畫畫這東西是沒用的,不過學素描這事,就算不會讓她變得更好,也不至於變壞就是了。
「那個時候就是喜歡,看到什麼比賽都想參加,我只是想確認自已而已。」
劉世芬說,你想得到的都參加過,像是墾丁國家公園的標誌設計比賽,或是公家單位的某個活動圖案設計,她只要知道就一定會參加。「記得自己得到墾丁公園設計比賽的佳作,高興得要命,特地向醫院請了一天假開車一路玩下去領獎。」
劉世芬說:「那個時候我逐漸開始了解到,自己未來想要做的,和現在正在做的工作是有差別的。」

「廿八歲那年我的父親心臟衰竭死去,我立刻報名去上一整年的社會大學。」劉世芬說,父親的病情拖了五年,過世的時候大家已有心理準備,哀傷卻不突然。不過一向箝制著自己的父親過世,劉世芬立刻覺得自己自由了,可以追求什麼了,立即報名上社會大學的藝術課程。「自己很不安地問媽媽,我這樣是不是很冷血?」
「之前的我整個人覺得被父親牢牢地鎖住。」她說:「他過世後,我知道我裡面有什麼東西要出來了,但是究竟是什麼要出來,我也不知道!」
她說,社會大學的課程對我是一個藝術上的啟蒙,聽起來也許很好笑,但這對我是真的。「我一心想要去碰觸藝術,卻沒有管道。」自己要進一步就一定要進社會大學,因為知道社會大學的課程會邀請許多藝術學者演說上課,像是陸蓉之、鍾明德。她之前曾經看陸蓉之所寫的後現代藝術書籍,看不懂而在書上勾了評多問題,一次陸蓉之在社會大學邀請下講課,下課後劉世芬捧著書走向陸蓉之,把之前勾出來的每個問題都問了。進一步聊了下,陸蓉之對這個白天在醫院上班的護士,竟對藝術如此著迷感到有趣。
一九九四年及一九九五年分別去了巴黎與義大利旅行。短短的行程中,異地時空加上建築藝術的魔力,讓她心與眼一同睜開。她知道自己要創作,便要取得藝術有關的背景知識,之後才能用自己的特殊質地去過濾或轉變,這才能創作。
「問題是,彼岸一直召喚著我。但交通工具在哪裡?」

劉世芬在藝術雜誌上看到畫家盧天炎登的現代繪畫講堂的廣告,便去報名上課。她告訴盧天炎,要學創作。剛開始盧天炎教她畫油畫,劉世芬悶著畫了一個多月的油畫,就是畫不進去。「很不耐煩,覺得這樣子,太慢了。」
她說,盧天炎約莫也是發現了她的狀況,一次就拿著許多裝置等各種各樣的畫冊給劉世芬看,同她談許多其他類型創作的認識,劉世芬覺得自己彷彿對一個之前末知的領域開始有所感知,在盧天炎的鼓勵下益發決定要創作。當時她對女性主義論述感興趣,想法產生許多,常告訴盧天炎自己要怎麼做怎麼做。不過,她始終沒真的去進行。
有一天盧天炎覺得這樣不行,擺起嚴厲的臉對劉世芬說重話。「他說我不能只是光想、光講,要真的去做。」劉世芬回家去痛哭:「我沒辦法做,因為我覺得自己根本不夠,懂得不夠,書看得也不夠多,還要再看很多很多書自己才能去創作作品。」
她說,當時正好第一屆台北獎在徵件,在盧天炎的鼓勵下,她開始著手準備作品參展。由於當時她對現象學感興趣,對權力也敏感。她說,其實在醫院工作,醫生與護士的互動、男性與女性的互動,都讓她敏銳地感覺到男女權力的結構問題。而自己所讀過的這些人體的教科書象徵著不可質疑的崇高權力。
她將護理學校的人體及醫學教科書一頁一頁地拆掉,就在那寫滿人體構成系統的字頁上畫了起來。她選擇的那本英文教科書談的是「心雜音」,英文是Murmurs,意思是不尋常的心雜音,英文字更與喃喃自語相同,這樣雙關的意思正符合她想要說的。她將自己過去多年研讀身體,以及面對子宮卵巢的歲月,內在經過什麼樣的內在起伏,什麼樣的愛戀悲喜,細細地以素描畫在那書頁上的內臟。
沒想到她的第一件作品《一一九種閱讀心音的方法》就獲得一九九六年的台北獎入選,一九九七、一九九八年她皆以平面作品送審,皆獲得入選。獲得台北獎入選就讓劉世芬很開心,沒想到日本策展人南條史生來台灣時,見到當時她的台北獎入選作品,十分欣賞,便決定邀請她參展由南條策畫的一九九八台北雙年展「欲望場域」。
「我根本不知道他為什麼會選上我。我甚至連一件真正的展覽或裝置作品都沒做過。」劉世芬說,自己其實不知道自己的作品特質在哪,長處在哪,或要往哪裡繼續延伸,這次忽然生出一個好機會,要她處理一個空間。不過那時南條史生對她說的話開啟了她一個思考創作表現的關鍵性大門,她之前完全沒想到的──材質的精準問題。
她記得南條史生對她說,她的作品讓他感到精神緊張度拉到最緊,緊到就快要斷掉的感覺。他要劉世芬針對欲望這個主題提一個展出計畫,在兩人的對談下,劉世芬選擇出了一個她此後幾件創作中最關鍵性的成功材質,也就是骨骼。
「在醫院工作的時候,我會見到許多人體的骨頭。記得南條問我欲望是什麼,我回答他,慾望成就於一種匱乏的狀態。之後我一直在思考材料,想起每天工作上所見到的,以及骨頭的緊張度,心想應該就是了。」劉世芬說。
她長達十多年的醫院工作經驗,此時成為她有別於其他藝術家創作的特殊養分及思考根基。
在這件作品中,她將每天到醫院停車走進醫院的長條車道、走進開刀房前的長形走道、陰道‥‥等意象連結一起,長條形空間感成為她選定的空間處理。她在僅容一人通過的走道上佈設了長形的手術檯般的器械桌,桌上放著被肢解後以絲襪包裹的男性骨骼,而走到盡頭有著九十九面鏡,映照著這不知是手術桌還是祭壇上的這些遭肢解骨骼。反覆的陰道意象使用,長條走道被金屬桌子的插入,以及男性骨骼被絲襪的包覆製造出皮與膜的曖昧,死亡、慾念、權力、拆解等被她以這樣的方式拆解且融合一起。這件讓劉世芬初試啼聲便受矚目的作品名稱是《膜與皮的三維詭辯》。
在一九九八台北雙年展初出手就受到注意的她,照樣每天去醫院上班,趁著空檔雜事的空閒想作品,沒有時間也沒太多意願要與藝術圈的人們來往,自己心裡知道,自己到老都會一直創作的。
一九九九年劉世芬在泰國策展人阿賓那的推薦下,受邀參加第一屆利物浦雙年展,阿賓那也是在一九九八台北雙年展對劉世芬開始注意的一位。劉世芬參展作品《腹語術三六五則──詭辯者的舌頭》。這件作品的基礎空間佈局邏輯沿用了之前的《膜與皮的三維詭辯》,但在鋪陳的語言上,她變得較為自信大膽且亟欲訴說。
英國利物浦雙年展的「腹語術」作品,黑暗空間的正中央劉世芬置放了一長列不鏽鋼的手術檯,上頭飾一具男性的肢解骨骼被攤開來,這男性的頭骨被鋸成碗狀,口中吐出絲襪縫製成長了瘤的長舌,桌台下則佈滿了燐燐燭火。有趣的是,空間內牆掛滿三六五則鑲在金邊黑底框內的「腹語術」,這「腹語術」其實是盲人點字在金鋁罐上,她用這些每日一則盲人話語拼成一年份的三六五則。劉世芬且將外牆上以鮮紅,加上燭火、桌檯與身體,有如異教的祭典。

劉世芬說,她的作品也許解讀起來關注的是權力結構、女性主義等問題。「但是在本質上,我所有的作品都是我的一種自言自語。」
「基本上我一直渴望的是一種自給自足的狀態,但是在生活裡這樣的狀態始終是無法達成的。」她說:「所以我必須自己去建構一個自給自足的狀態,藉著創作。」
「我相信我天賦的才能,是一種感知的能力。」劉世芬說,這種感知能力,讓她對生命中出現的各種徵兆特別敏銳。她說,這話說出來也許有人覺得她迷信或太敏感,但是她相信生命中任何事,在發生前早有徵兆降臨。「自己就是隨時在體驗這些事,別人懂不懂也沒關係。這樣子,我反而常常會有一種像是在挖掘什麼祕密而得的幸福感。」她說:「而藝術對我而言,就是我用藝術創作的作品來『修辭』我的體驗。」
「這時候我更堅信自己的召喚,只相信自己去做的事。」

註:原文刊載於《藝術家雜誌》296期(2000.01新世代藝術家群像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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