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菁
Lee Wei-J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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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索人與人之間存在的「異國情調」─張夏翡
 
文 / 李維菁

「每個人讀書時不是都會讀到出淤泥而不染嗎?我就一直想,什麼叫出淤泥而不染?是不是像我這樣,房間總是亂亂的,但出去一定打扮得漂漂亮亮、美美的,就是出淤泥而不染呢?」

好奇、先驗,不斷地對價值發問,張夏翡的生活與創作基本是順著這樣的中心思想在運作的。異類?絕對是。但叛逆?不是的,她其實有一套悠哉滑溜的邏輯。
「我不是示威抗議的那種人,我相信「入境隨俗」。一個環境有他們自成一套的價值、生活方式,如果我在這裡生活,我就要尊重這裡的想法,不管我怎麼好奇怎麼想。」染了一頭金髮、瘦長神經質臉形、碎花上衣、紅色九分褲搭花襪球鞋,整個人的感覺就是有點怪又不會太怪,聰明而且女性化的女生。張夏翡說:「我的創作不是要抗議、批判,我只是問問題而已。」
她抬眼瞄了瞄額前頭髮說,因為相信「入境隨俗」這觀念,在台灣的時候她是不染頭髮的,因為這個環境對於做這樣的事情的女孩有太多附加的價值判定。她了解,並不想挑戰抗爭。到了法國,沒人在乎你做什麼,隨意染自已的頭髮別人也不會當你怎樣。
她說,其實在台灣時從小自已一直是悶騷型的,不太喜歡引人注意或譁眾取寵,「因為在台灣這是一種『入境隨俗』。」她說,最討厭那種在外國待一陣子回到台灣的人,就說國外如何如何,批評台灣如何如何。她也討厭像是西方強國的人去干涉其他國家人們的做法。舉例來說,大部分的台灣人還是覺得女生抽煙很糟的,你也沒必要說什麼國外就不會這樣,因為本來國外就是國外,台灣就是台灣,兩地有不同的民情是當然的。又像是女生主義者會批評像是科威特或中東地區的女生蒙面,說是為了伸張女權。她討厭這種自以為是的批評。「我不是說我不贊同女權什麼的。我覺得,要改革,也要當地的女生升起自覺,自己起來反抗,而不是站在外面的外力批評起頭。」
「我的生活態度是入境隨俗。我的作品提問的主軸就是一個:你所相信的價值真的就是你相信的那樣嗎?事實真的是事實嗎?」

「回台灣的時候,我媽對我說,你到國外去讀了那麼多書,怎麼打扮得像檳榔西施一樣?」張夏翡說:「但,什麼叫做讀過書?身為檳榔西施有什麼不好?每個女人會因你是讀過書還是檳榔西施有什麼不一樣嗎?」
「以外表來評斷人,是布爾喬亞的傲慢,以為是文人讀過書了不起的傲慢。」她說:「我討厭讀書人,自以為高尚,我希望我的作品是大眾都會看,也是他們看得懂的。我不認為讀書人才懂得道理、書中才有哲學,我相信這些東西存在於一般人身上。」

她說,追究自己這樣的精神從什麼時候開始啟蒙,應該是小時候曾經讀過一篇小說「誤闖者」。內容描述著一個清純小孩,一日突然了解到性愛這回事,震驚之餘對她所有的價值都產生了懷疑。她於是懷疑著每一個偉大的人,晚上其實就是在做著那污穢的事。「所以,事實究竟是什麼,事實不是事實呀!」
對既定價值保持存疑,張夏翡找尋真相與答案的方式是自己去體驗。
她說,像是在台灣時大家都說抽煙喝酒會變壞,她那當國中老師的媽媽也是這樣教導她。張夏翡就去試抽煙試喝酒,「我還不是沒變壞。」媽媽說染頭髮會變壞,她到法國很快就染了髮,還換了不同顏色,「我還不是沒變壞。」媽媽說,書讀不好的人就只能當女工,結果她到法國就跑去葡萄園當女工,多數人對黑人有不好聯想,她就試試看交了個黑人男友,結果發現也與白人、黃人沒什麼兩樣,「還不就是戀愛分手一樣的事。」她到法國也跑去貧民窟公寓住了一段時間,當時台灣留學生一直勸她,那地方都是阿拉伯人、黑人,環境很糟。結果住了以後,張夏翡覺得愉快得不得了,與阿拉伯人、黑人交成好朋友。結果反而是那些台灣留學生在背後說她壞話,說她結交三教九流。「三教九流有什麼不好!三教九流有他們的世界呀!」
簡而言之,人們對於抽煙、喝酒、染髮、黑人等等的既定印象,說穿了還不是一種沒有融入對方族群,就先依表相揣測而生的「異國情調」。對於普遍存在人與人間因不了解而生的「異國情調」,張夏翡一貫先予持疑,只相信自己體驗的體驗做為解答。凡事都要去經歷,而且非常喜歡去經驗各種不同的人事。「說我在這方面是先驗主義者,沒錯。什麼事都要自己經驗過才算數。」
「不過,我必須承認,如果我一直留在台灣,沒到法國,我就不會做這些事情,也可能不會做這樣的藝術。記得我說的人境隨俗的想法吧。」她說,如果留在台灣,自己會當一個小說家,悶悶地隨俗,然後把自己的想法用文字發洩出來。

到目前為止張夏翡在法國已經住了六年。她今年三月在法國一本藝術刊物 《Buy-Self》,藝術家可以在刊物中發表作品、觀念並「出售」。張夏翡發表的是一個中國女生的服務,在刊物上刊登了些張夏翡身穿旗袍,做出許多老外眼中的中國女性嬌俏拍照姿態。如果你看到刊物,便可以付兩千法郎購買中國小姐的服務,她會唱中國歌給你聽、煮中國菜給你吃,她也會說中國故事陪你入眠。
張夏翡說,之所以作這件作品是想起自己初到法國時,遇到的法國人顯現的某種「膚淺的異國情調」。他們總是問張夏弱:「熊貓的生活情形?」「你們還吃狗肉嗎?」等等問題,也無法認真地分辨張夏翡來自的台灣與熊貓來自的中國其實不太一樣。「這種膚淺的異國情調,其實就和台灣人猛問法國人,『你們是不是很浪漫?』差不多。」
今年六月在法國南特,張夏翡受邀參加了九十位藝術家的二千年南特藝術特展。張夏翡與她的友人法國藝術家 Abraham Pointcheval共同發表了一件行動藝術《Active & Reactive》。張夏翡與友人的表演在開幕典禮時令人昨舌驚喜。
之前他們只提了一個模糊的行動藝術企畫案給策展人,說是要在開幕典禮上請現場藝術家穿著南特的傳統服裝放中國鞭炮,因為鞭炮是中國人在慶典時喝采的習俗。沒想到,就在南特藝術特展的開幕典禮上,南特市長站在一旁,眾多藝術家、藝文人士以及各地來的觀眾圍著舞台聆聽著策展人演說著南特悠久的文化傳統以及這次特展的種種時,張夏翡與Pointcheval兩人裸體自舞台後走出來,光光地走到策展人演說的舞台旁站在穿著工整制服的警衛人員旁邊,放鞭炮。在場觀眾與演說到一半的策展人愣在當場,不知如何是好,不過當鞭炮放起,霹霹啪啪地吵起來,煙霧彌漫開來時,大夥兒又歡騰笑了起來。
放鞭炮是有啦,南特的傳統服裝呢?「我們腳上不是都穿著南特足球隊的黃色球襪嗎 ?」
今年三月,張夏翡在紐約Gallery Klemens Gasser參加一項聯展,她發表一項行動藝術《I am New York Girl》(我是紐約女孩)。
張夏翡跑到紐約找了專業的美容小姐為她化妝。她對那位小姐說,自已是國外的新秀藝術家,想要打進紐約的藝術圈,請她為自己改頭換面成為一個適合進入紐約圈子的紐約人樣子。在整個美容設計的過程申,張夏翡完全不加人任何個人意見,完全聽從美容小姐的意見。於是,在美容小姐的改造下,張夏翡原先染紅的頭髮被染回整頭黑,剪成一個帶有瀏海的中長妹妹頭,然後服裝也依對方建議穿了一身黑色的洋裝。
改頭換面成了紐約人的樣子,張夏翡走進會場,還遲到了。一走進去不少人就急著間她,展覽都開始了怎麼作品沒吊上牆。張夏翡笑說:「我不是來了嗎,我就是作品呀?」然後在酒會現場逛來逛去。
不過,張夏翡早些時候的典型作品,可以追回一九九六年,張夏翡藝術學院二年級的時候發表的。當時在波爾多一個舊旅館的大廳進行的聯展上,她發表了一件行動藝術作品《Call Me Honey》。她將外國人洗屁屁用的馬桶盆搬到旅館大廳,裡頭裝滿了蜂蜜,周圍糊上了紙板,打上閃閃爍爍的浪慢燈光,營造一個整體既粗糙又甜蜜的氣氛。儀式一開始,張夏翡放了一段卡帶音樂,裡頭女聲反覆摩語著:「Call me honey, I love you. I am sweet. I am your sweetheart.」然後張夏翡以戲劇性的姿態自樓梯上走下來,用馬桶盆裡的蜂蜜洗手、洗臉,然後用她滿臉滿手的蜂蜜,吻了在場的每一個人,不分男女老少、美醜胖瘦。她退場前,要求觀眾自己拿粉筆,到紙板上隨便書寫。
另外,二千年張夏弱在南特「草地上的工作室」畫廊發表的作品《Feu Artifice》,為她與Pointcheval合作的作品,同時也是她參加二○○○台北雙年展的參展作品,是她較為台灣觀眾所熟悉的一件。
四個穿著內衣褲的女孩,帶來她們一週的女性垃圾,在室內堆成垃圾堆,然後四個女孩便在其中飲酒作樂舞蹈,觀眾必須經由窗外看見她們在其中玩樂。有人巍巍顫顫地舞著,有人累了坐在垃圾中休息。儀式的末了窗外大放鞭炮,然後所有觀眾一起進入垃圾堆與內衣女孩的室內一同跳舞。
張夏翡的作品,一直隱含的一個概念是,除了地域文化之間的異國情調,更進一步探索的是,存在每一個人類相對於另一個人類之間,因為不了解而生的「異國情調」。這種「異國情調」就是一種表相,直指的就是對行為或不同族群既有的價值與想法。異國情調不只是國與國間的,人與人間也存在著異國情調,或者完全不是因為國度、種族、性別而生,屬於人與人間的異國情調。

由於早早對事情的表相產生慣性的懷疑,張夏翡練就了觀察周遭人們的好奇與習慣。很早就養成了寫小說的習慣,後來覺得寫詩這種超脫慣有文字使用習慣的東西,更有興趣。但是寫到文藻語專的時期就停頓了下來。到了法國後,就真的不再寫了。
她說,因為通常在表達某種意念的時候,常會覺得文字的不夠用。因為自己每次構想某種情節時,總是畫面、色彩、氣味、音樂一起出現,覺得自已的文字反而構成了侷限。而且,文字表現要使用得精確,是需要大量努力與考究的。語言這種東西的鍛鍊精進,需要環境的養分。
她說,初到法國也曾經想過學文學,但後來考上了波爾多藝術學院,就走入了藝術創作的領域。剛開始進入法國的藝術學院就讀,一度相當擔心自己繪畫的能力不夠。就在這時,法國的老師說,如果你們進入藝術學院是要學素描、繪畫的技巧,其實大可以到一般的畫室、工作室或自修去學,根本不要進來。藝術不只是繪畫,藝術的表達有許多不同的形式與方法,進藝術學院最重要的是學思想。
「一直到法國聽了那段話後,我才豁然開朗,明白藝術家不一定要會畫畫。想想,這是不同於當作家的,有人可以說當作家可以不太會寫文章嗎?」
「但是,寫小說與創作對我來說還是有相通處的,像是觀察人的行為、觀察問題、醞釀情境等等,我多多少少是以寫小說的方法運用在藝術創作上的。」
「但是,我也深深地覺得自己其實就是一個普通的女生,我的錢都花在吃和穿上。我喜歡買衣服,沒錢還是買。我看電視,愛哭。」她說,法國自由車大賽轉播時,她剛洗完頭走出來,看到鄉下小鎮的居民為了等自由車騎士騎過他們的家鄉,等了好幾個小時夾道歡迎。然後他們來了,咻咻咻地不到數秒中就騎過去了,兩旁的觀眾鼓掌叫好。「我就哭了起來,他們可是等了幾個小時哪!」
這個普通女生則是很早就知道自己注定是要創作的。「創作是一種使命感,真的,就是那種不創作會遭天打雷劈的感覺。像教士一樣,如果不去做,會愧對什麼似的心情。」張夏翡說。她說,有不少人問她是不是女性主義的藝術家,剛開始她很反彈,覺得自己是藝術家,並不是女性主義藝術家,她只是以自已做為立足點去看事情。之後,又覺得自己這樣的反彈實在是封閉,因為其實她根本不懂女性主義,也不知道她們的論點。之後張夏翡找了一些女性主義的書來看,看了之後發現自己的創作與女性主義還真的有些關聯,也無怪乎有些女性主義的氣味自然地就跑出來了。
「我想,因為我是女生,我的觀點一定是自女生出發,永遠也不可能是男性的。但是,我的作品與女性主義又有相當大的不一致在內。」她說:「因為儘管我是發自女性觀點的發言,但我不批判,與真正的女性主義者比較起來,她們必然認為我是那種隨波逐流、接受命運而不改造的人。嘿,我就是。」

「其實創作沒那麼複雜,我最討厭的就是一看就想讓人覺得很神聖的那種藝術作品。」她說:「我只想點出其實一直存在生活中,但你卻總是沒看到的那一面。」

註:原文刊載於《藝術家雜誌》304期(2000.09新世代藝術家群像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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