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菁
Lee Wei-J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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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藝術與自己溝通─林書民
 
文 / 李維菁

~紐約那麼多在餐館、咖啡廳端盤子,等待試鏡的俊美演員或歌手,每天都有幾百不同的試鏡在進行。但往往成功的是那些也許不是最最俊美的,但是他深信自己的不同,然後就在他面對鏡頭時發散出來了,每個人都感受到了。這種人也許會敗個兩三次,然後,就是他了。~

到紐約之前,林書民已是台灣一家廣告公司月薪近廿萬的藝術總監,接過大大小小的案子,在職場上打過大大小小的仗。他在廿五歲處於混亂的一年,工作的困境、生活方式的不滿等種種認同的問題,林書民休了一年的假去溫哥華,要思考自己的未來是什麼。
先是在溫哥華讀了八個月的語言學校,每天在湖邊騎車、發呆,好好地休息了一陣子。一次他去紐約玩,爬上世界貿易中心的頂樓,從上往下看著紐約,強風灌來,林書民迎風大聲地唱歌,唱著就哭了。他那時真的決定自己的生活要變了,回到台灣他知道自己會過什麼日子,高薪而不快樂的廣告公司總監,就順著那樣的軌道過下去。他告訴自己,自己在台灣過了四分之一個世紀,之後要留在紐約重新開始,不要再回去面對那些困擾自己的迷惑。
他要當藝術家。「我想測試自己的最大極限。」他說。
於是他開始申請大學攻讀藝術,之後繼續把碩士也完成了。面對自己創作時,林書民想起在美國讀書的第一年,一次到加拿大蒙特婁看一個「末來影像」展,他站在其中一個雷射影像前愣住。這種複製真實,看起來卻如同虛幻鬼魅的表現,就是自己想做的。回到紐約以後林書民遍尋從事雷射藝術的專家,諮詢如何學習這個技術。之後他進人了蘇活的雷射影像博物館從頭學起。從雷射的英文hologram都不知道怎麼說的他,花了三、四年的時間研究這門新學問,在技巧上足以掌控後,他開始運用雷射創作。
而雷射攝影這樣的創作形式,也是林書民之所以在藝壇獲得注意的原因。
雷射自六○年代被發現至今,除了應用在醫學、科學方面,七0年代也逐漸運用在藝術上,曾在八○年代美國掀起一陣熱潮。雷射攝影的原理是這樣的:一般的相機是將人像拍進平面的底片上,也就是說這種是底片的二度空間記憶;;而雷射攝影之拍攝記憶的玻璃底片是立體的,方法是讓人進人立體的空間,運用雷射記憶當時瞬間的狀態,並以三度空間的記憶被保留下來。
林書民早期的雷射作品,多是用來拍攝人像,看起來的效果,像是這些人就在你眼前,但卻無法觸摸,像是一個真實存在的幻象。他也試著將許多不同的雷射攝影人像,多至三、四十個,疊在同一張玻璃底片上,如此一來觀眾從不同角度,映著不同的光線,就可以看到不同的人物故事的串聯。藉著動態表現,以及其中顯露的人文性關注,突破之前不脫「肖像」式概念的侷限,像是《環》、《鏈》、《追日》等皆是例證。
但是這些早期的作品仍不免常遭質疑,技術本身的眩目高過藝術性的建立。而林書民也逐漸開始運用雷射攝影加入裝置藝術的思考,進行更為廣泛的嘗試。在這段時期內,林書民最具代表性,也是最受好評的一件作品應屬《玻璃天花板》。在這件作品中,林書民將許多件雷射攝影的人臉設成一格一格的玻璃地板,這些平凡的面孔盡是出現些驚惶、委屈甚至怨恨的表情。當觀眾走進這個場域,便踩在這些面孔上,他們以這樣驚恐、怨恨的眼光,彷彿自你腳下的深坑瞪著你。
林書民說,不管是在紐約這個大都會觀察到的人與人之間的殺伐爭鬥,每個人似乎不得不踩在他人頭上以求生存的困境。而只顧著住上爬求高升的人們,從來不曾住下看看被自己踩著爬上來的面孔有多麼地委屈。
也許《破璃天花板》是他最受歡迎的作品之一,但是在觀察林書民作品發展脈絡,其實更為貼近他多年來思想及情感主軸的,應該回到這個時期的《追日》、《環》以及《鏈》等作品來檢視。
這幾件作品,林書民運用雷射攝影的呈現,設計成長卷式的觀看方式,觀者必須沿著這長條式的作品行走,在特定的觀取角度見到雷射攝影中那種忽隱忽現的影像故事。彷彿一種「窺視」的活動藉著這樣的欣賞過程來進行,而「窺視」這個概念,恰好與雷射攝影這種媒材顯現的虛幻神秘的特色相互呼應。
在這幾件作品中,藝術家以及觀眾所「窺視」到的影像故事是什麼呢?在這些幽暗且連結的格子內,完美青春的男性肉體相互纏繞,在觀者的眼前不斷地以各式的交錯姿態出現,耽溺於交歡的身體本身只能躲在這受限的黑洞中,也就只能攀附住另一個肉體在既有的空間中交歡,彷彿置身於另一個白日照射不到的國度中。
若說之前的《玻璃天花板》之所以動人,是因為反應出平日人們在生活中應見而未見的、如同自身一般的平凡面目,人們見到了自已,你我今日踩在人上,難免一日會被人踩死,人們因為見著了自己的未來或慾望的樣子而恐懼。而《追日》、《環》則不然,觀眾經過幽暗的攝影,見到的是絕對不平凡、完美如同神話故事的男性肉體,這些肉體簡直是供崇拜而非交歡的。露骨的渴望搭配的迂迴媒材特性,它所浮現的情慾國度,不是平凡人的孱弱身體,而是壯碩美麗的黃金青春。裡頭出現的性交反而不像是性了,更似一種定格過的姿勢。這時出現的則是社會上躲在陰暗的那個族群,對於情慾縱歡國度的耽溺,對於完美肉體的遙遠膜拜。

林書民近兩年來逐漸在運用雷射的創作以外,開闢另一條發展,以不加入雷射而以影像裝置為主的路線。西元兩千年六月,他在舊金山發表的作品《透視諸神》是其中之一,同年九月他在紐約同時發表兩個個展,一個仍舊是雷射的藝術發表,另一個個展「窺」則是他另一條嘗試以影像裝置方式的表達路泉。
「雷射的迷人之處,可能後來就變成了它的侷限所在。」他說,做了這麼多年的雷射藝術,也見到了雷射的限制,於是自己想跨過它進行其他形式的創作,「畢竟有些想法不一定是雷射最適合表現的。」
《透視諸神》中,林書民運用X光畫面呈現在燈箱上,畫面裡照X光的可不是什麼病人、小動物,X光片照的是玩具、速食文化象徵以及無機的塑膠、電子產品,像是芭比娃娃、Hello Kitty、巴斯光年、肯德基炸雞、麥當勞、電子遊戲機‥‥等的X光片。
林書民說,芭比娃娃、電腦、速食等等商品都是透過商業手段營造附加價值所建構的神話,X光運用於檢查、透視身體內部,因此他想用這樣的東西「檢視這些物品自己內部的健康狀況,解構它們的商業神話」。
林書民在「窺」中,表現T類似希區考克「後窗」的情境,在牆上裝置了廿個散落的電視螢光幕,裡頭播放的是廿個不同種族、性別的人,在獨處時會做的事情,包括手淫、洗衣、換衣服、哭泣、發呆,或是正在窺視鄰居‥‥的樣子,這面牆宛若一棟大樓透出不同光線情景的住家窗戶。而觀眾不能走近這些螢光幕,必須在相對的電視牆的另一面牆上,用望遠鏡看這些螢光幕中其他人私密生活的內容。

有趣的是,「窺視」這個心理與意味,似乎一直存在林古民多年以來的創作中。窺見他人的生活、窺視生活事物背後的暗示、窺視夢境與幻覺給生者的線索、窺視前世殘留的秘密、窺視靈魂的不安究竟何來?
儘管林書民說,自己大半時間的創作,都纏繞著「生滅」的思考主題。
他的父親在他六歲時過世,初時家人用了很多不同說法替代死亡這兩個字。如「爸爸去美國做生意了」、「到天國去了」。
林書民初時也不覺有太大不同,他每天放學後,就到屋頂的陽台去,用自己從日曆上撕下的紙做成風箏,往天空的方向放風箏,他會在風箏上畫圖,讓風箏飛上天,然後在風箏飛到最高點時放手。大了一些他學會寫的字多了,他轉成在風箏上頭寫字,讓風箏飛上天去。
年紀再大了一點後,林書民讀「傑克與碗豆」的故事,知道豌豆會長高到天上去遇見巨人。他除了放風箏以外開始在屋頂上種豌豆,每天上屋頂去為這株豌豆尿尿施肥。
「我收集了各種可以溝通的方法。」林書民說。小時候的他每天為碗豆施肥,這樣的日子簡單地持續著,一直到有一天,他為他的碗豆尿完了,自己一個人爬在屋頂陽台從上往下看。「我看見路上電線杆上纏了兩隻風箏。」他說:「那時我第一次感覺到強烈的心碎。」
對於生命中第一個缺席的男性所尋找溝通方法,從風箏、碗豆開始,林書民尋找的途徑隨著成長轉向哲學與宗教、神秘學的強烈涉獵。「我一直在尋找方法,能夠安撫缺口的方法,否則那後面的東西總是不斷地湧上前來打敗前面的。」

林書民廿五歲出國時在紐約世界貿易中心的頂樓想起的就是童年的自已,第一次在家中屋頂上初嚐心碎滋味的畫面。「我想著在風箏飛到最高處放手的自己,向未知充滿期侍的自己。我也想對過去的自己放手,飛到未知。」

林書民坦言自己在創作以外有著其他藝術家較少有的溝通協調的才能。他說,父親過世後母親的際遇並不算好,家庭並不富裕,在出國以前就曾搬了廿一次家。「長期對新環境的不安,加上對生死的焦慮,讓我每到一新地方就想積極地融入適應。」他說,也許是這樣 的際遇讓他後來在廣告公司擔任藝術總監,應付大小案子的壓力都能適應的原因。
即便是後來當了藝術家,他的積極與勤奮也絲毫未減。除了創作、教書以外 ,林書民積極嘗試許多行政、策展的工作,總是要試試自己能耐的狀況。「我覺得跟別人比起來,我整天所有的時間都是自己可以控制、利用的,因此我覺得我如果沒有做得很好,會覺得很不應該。」
他總是會在生命的轉角處不時見到一些影像,總相信見到的是某種上天的暗示或是生命丟給他的線索。他閱讀的哲學,心靈探索與思索,讓他相信自我內在有股力量循環運轉,他也相信人與人間的能量溝通互動在某種契合下可以是美麗的溝通。
林書民說起一次自己的幻覺體驗。有一次他到奧地利 St. Polten城參與一項座談會。這是一座建自西元四百多年的城。他早晨被教堂鐘聲吵醒,於是自己從住的旅館自三樓往下看。他竟然看見自己變成小男童,走在地下,男孩抬頭看著古城密密樓頂上的天空,想著自己從來不知道所居住的這城屋頂究竟是什麼顏色,小男孩羨慕大上的鳥,可以飛得遠遠,可以見到自己住的小城,甚至全世界的屋頂究竟是什麼顏色。旅館頂上出神的自己然後往教堂走去,見到神父旁站著一男童、一女童,幽魂般靜默地在教堂坐了許久,然後一陣心痛,他知道之前所看到的那個小男孩在還沒長大前就死了,這男孩永遠也飛不出這個古城。
「我常會見到這些。說我其實是擅於某種自我催眠也好,也許吧,沒有關係 ,但我自己從其中獲得了些東西就好。」他說,包括他後來學習催眠、輪迴的種種,都是這樣子的。
他說,若上天給予自己的生命有什麼特殊與不同,他覺得是:也許自己自六歲起就開始思考生死的問題,「比別人早太多開始思索別人以後才想的事。」另外,自己有種容易進入特殊情境的敏感體質,「耍說是自我暗示也可以啦」,他笑著說:「外加左撇子算吧。」
他停了停又說,許多藝術家創作的中心是針對社會、消費、媒體、政治議題發生。「但我想想,我的創作其實一直以來都只是我自己與自己溝通的過程而已,藝術只不過是我的表達。」
「我曾經想過,不當藝術家我可能會去修行,或是個治療者,治療不同心靈的裂痕。」林書民說:「但我還在創作,我還沒有完全解決好我自己。」


註:原文刊載於《藝術家雜誌》305期(2000.10新世代藝術家群像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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