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菁
Lee Wei-J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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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世明:「我的位置與藝術家已經不同了」
 
文 / 李維菁

藝術與生命是陳世明最大的兩個課題。
兩者之間有著一定的衝突,也有著某種一致。
陳世明生命的一波接著一轉折,前面為了當一個藝術家奮力,後頭則為了尋找生命的真相。如今他找到一個平衡點在藝術與生命探索中居住,沉穩平靜地。
陳世明生長在雲林,從小就喜歡藝術,他說自己正是戰後台灣農業時代艱苦成長的孩子。他說自己「遲鈍、不靈光」,少年老是遇到失敗,考試、讀書、與人來往的反應、語言表達都不太好。「總之就是老吃虧,就是笨吧。」
他雖然表達不良,卻總靜靜地觀察著周遭的人。從住的四合院看人生的戲一幕幕地上演,那時的他就覺得人生的苦。哪裡來這麼多痛苦呢?他靜靜地想著。
陳世明說自己在學校的課業老是落後,從西螺國中後來讀了北斗高中。書讀得不好,老是挨打,他只喜歡畫畫,學校卻沒美術的課程,於是便發呆發了兩年,當時怎麼過的現在一點也想不起來,只記得聯考時六科總共只考了一百六十九分。後來以最後幾名考上國立藝專,然後就專心在畫畫一事。
陳世明說自己在藝專也不是表現前頭的,但很專注地在學。當時的老師包括前輩畫家楊三郎、洪瑞麟、李澤潘,還有陳景容等人。由於這些老師多是留日,藝專時期他也做過日本的留學夢,但是當時留學考困難,出國學費昂貴。結果,卻遇上當時西班牙教會在台灣舉辦留學考試的審核。陳世明只讀了三個月的西班牙文就去考,教會的神父原先不讓陳世明參加考試,原因是「只讀了三個月西班牙文,怎麼可以?」但陳世明一再表明自已試試也好,神父最終讓他的誠意感動。不意陳世明竟然就通過了考試。
陳世明到西班牙進的是最傳統的繪畫學院派學校──馬德里聖費南多高等藝術學院,從四年級開始讀。同樣來自台灣的莊普後來也進了同一所藝術學院。陳世明在西班牙兩年半,最大的體會就是在台灣所學的西畫多來自日本系統,而自己在西方最傳統的學院派系統中,才知道這兩個系統的教學方法、藝術認知等等迥然不同。辛苦的西班牙留學生涯,從語言、投影、透視以及素描等等基礎,都以科學方式教授。兩年半畢業後,陳世明轉往紐約進入視覺藝術學院進修。
「我還是遲鈍的,自己學畫的開始是慢慢地,到西班牙也是慢慢地學。一直到畢業以後才好些。」
一九七七年回到台灣,當時台灣的文化圈正值鄉土運動的風起雲湧,陳世明在台灣平均地運用抽象以及寫實兩種不同的風格創作發表。
「這兩種不同的方式平均地使用,我不感覺有任何困難,至今我仍持續地同時以這兩種系統同時在創作。」簡單來說,陳世明的創作主要分為,一是鉛筆的精微素描,另一則是抽象語言以及媒材嘗試的融合。
「絕大多數的藝術家畢生渴望的就是建立一個個人獨特的風格,以傳達自己想說的話。」陳世明說,但是,「建立個人風格,與表達你想說的話,這兩者哪一個比較重要?」
「對我來說,表達自己想說的話比較重要。」陳世明說,這也是為什麼他有時用具象語言說,有時候用抽象語言說,說不同話的時候,選擇以不同方式說才清楚。「我相信只要心中的內涵足夠,技術只是為我所用而已。」
陳世明要用藝術說的是什麼呢?其實就是他傾注多年思考的唯一問題──人生是什麼呢?
一心想當藝術家的陳世明,突然在生涯的天秤上頭不將藝術擺在第一位,轉而奔向生命的探索,在於他的生命有著幾個轉捩點。
在美國的時候聽到父親猝逝的消息。當時父親才五十歲,正值壯年,沒有人預知父親的生命會突然地消失。陳世明驚訝之餘,問自己,如果明天就要死去,自己到底懂不懂自己的生命究竟是什麼?如果對於這一趟人生什麼都不知,如果自己明天消失,如果生命沒有答案?如果連人生都不懂,藝術要做什麼呢?
陳世明說,一九七七年的時候他就傾向於觀察生命與存在的困惑。一直到一九八四年自己下定決心先放下藝術,停止畫畫。先追求生命,進行自我探索。
陳世明進行自我探索,卻沒有投靠什麼儀式方法,他只是停止買書,從此停止畫畫,在家中書房靜坐,手邊只放了一兩本哲學書籍。但也不是真的看,想到的時候拿起來翻翻,看到哪一頁或哪句話,便想想映入眼中的句子,也不強硬地思考什麼。他自己在家中打坐,有時聽聽講經,但影響不大。他只是打坐,隔離著自己,卻沒有更接近生命的真相。他不願意依附宗教的方式進行修行探索,「因為對於宗教的限制,以及宗教儀式規定的早課等等形式,我並不喜歡。」
一九八五年一日陳世明照例在陽台打坐,不知不覺陷入假寐狀態。過了許久他醒了,赫然發現眼前一輪大大明月就在眼前與自己相映。「那是我一生最奇妙的經驗。」陳世明說,所有的生命經驗在那一剎那全被瓦解,沒有記憶的負擔,既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我覺得自己處於一個透明的、沒有重量的狀態。」他說,如果宗教中有什麼神明,他覺得自己在那一剎那相通了,他明白了人之所以會痛苦,是因過去記憶與經驗的累積,事實上人擁有克服這一切的力量。
這個驚人的清明時刻帶來的領悟與舒暢,並未持續太久。幾個小時之後,陳世明又回到原來的不明狀態。「但是我曾經經歷過那樣的清明,之後即不知道怎麼回去。我不斷地問自己,到底要用什麼方法,才能回到那時候的狀態?」
如何才能清楚地見到自己的心?
陳世明苦思這種種問題,依然日日在房中靜坐探尋。他的家人親戚憂心這樣子下去,總有一天他會出家。藝術界的同儕朋友認為他可能會退休去修行,有人甚至問他,尋找生命的真相做什麼?真相豈是你去追尋的?生命的意義留給上帝佛經或上師就好。朋友擔心他會走向空虛而虛浮一生。只有他自己心中明白並不是這樣。
陳世明一想便是多年。一九八九年他得到第二次體悟。那一天他心中平靜,在家中掃地的時候,忽然感到一陣心痛。「痛得好深。」陳世明說,他以為自已這麼多年已經平靜,怎麼會突然有這樣的痛苦,這才明白自己其實將不安埋得多深。那時候國立藝術學院的教授美展即將舉行,他審視自己後發現,對於美展其實感受到壓力,自己對於藝術的焦慮仍在,只是將它壓到底層去。
「我才知道在我努力進行內在探索的這段過程裡,過去的不安恐懼等陰影其實都在。」他說:「自我的探索必須透過某種實踐來進行。」
陳世明說,只有清醒,體察每一個痛苦與當下的發生與解決,不只是打坐冥思等儀式。
他這樣的體悟,其實後來已知類似於西藏密宗修行的方式「覺知」。人心起念,在每一個念頭的當下,自己必須覺知每一個當下的狀態。清楚地知道每一刻的內心變化,同時並將自己抽離出來,覺察自己每分每秒變化的來源,了解究竟是什麼東西在影響著自已的每一刻轉折,最終會發現來源都是過去的累積,是自己最底層的意義。
就像在線性生活中的一點,不是往前就是往後,你則在前後之間站定,就那一刻而已。要那一刻清楚。一刻一刻的清楚成為一個綿密的連結。陳世明的法門是每天記筆記,記錄自己每一天時時的心念轉動,這樣的筆記他一記就寫了八年。八年分秒不間斷的筆記,記錄自己為什麼如此,也從而理解別人為什麼如此。「每天寫,我不再畫畫。這份筆記,是我畫的心圖,內心的地圖。」這樣記錄內在變化,進一步掌握變化,更甚而體察變化來由,終而了解底層的糾結,那些對生、對死、對末知、對回憶的深深纏繞而超越。這也才知道人的核心能力,在放空、覺知狀態下會釋放出來。
「最終到自己隨時保持在一個靜的狀態。」
「一種綿密的,隨時掌握自己的每一刻,就是掌握生命。」陳世明說:「現在的人們常說活在當下,對每一刻的覺知,讓我覺得自己活在每一個現場。」
對於心痛,同步抽離。陳世明第二次心痛的起源與藝術有關。
他說,人其實不過是心靈、思想、情感、慾望、行動的過程。起念時便掌握動念的回憶開端。過去的陳世明看待當藝術家這件事是具價值的一心追求,畫得好不好都是影響情緒的因素。痛苦就是要成為一個好藝術家的渴望,一直活在比較性的成就之中。一旦要成為藝術家,這份焦慮似乎就是注定了的。
一九八五年在那次靈光乍現的經驗後,陳世明到日本京都旅行,看日本的禪寺、枯山水。他在感動之餘,心想:這樣的地方怎麼會這麼寧靜?
這時他所感受到的平靜,讓他聯想起自己過去所學的西方藝術有多麼大的對比。
他說,一九八四年他前往義大利欣賞威尼斯雙年展,見到許多形式的前衛藝術琳琅滿目的表現,他覺得西方當代藝術其中突顯的不出三個元素:暴力、情慾與焦慮不安。他覺得自己根本不屬於西方當代藝術這些特質,他想追求的其實是一份寧靜,以及生命的圓滿。「也許這些當代藝術中的情慾與力量追求的是一個對生命現狀抗爭的極端,但是,我覺得我的心中沒有這樣的一份暴力與激情。」陳世明說,他想到羅丹的情慾、培根的暴戾狂亂,乃至於傑克梅第的虛無:「我裡頭就是沒有這樣的東西。即便是年輕的時候,廿歲、卅歲時的我,都沒有這樣的東西。」
許多人贊同藝術是苦悶的象徵,「但我覺得對於痛苦的人,最重要的是如何解決痛苦的來源。」他開始想著,關於藝術,他體認傾向於傑克梅第傾向的那種,「去除所有的存在」。如果是狂亂激情的才是當代藝術,他告訴自己:「也許我並不適合從事藝術。」
如果從小堅定要做藝術家的夢,到後來其實不是自己歸屬之處,那麼,接下來要做什麼呢?中年之後,體悟自己更在乎的生命價值與真相已然確立,但是如何與自己大半生所學習的藝術有所聯繫?難道不再畫畫了嗎?將過去的理想放在哪一個地方好呢?自己相信的生命價值是一種去除所有的存在,那麼,與藝術中必然涉及的形式演變與俗世操作,這之間有本質上的衝突,該如何求得一個聯繫?聯繫後又如何平衡?
過去的他用藝術來建立生命的價值,如今的他用藝術來傳達他體悟的生命真相。
花了八年不畫畫沒有任何活動的陳世明,在對於生命有了重新的認知掌握後,一九九二年才終於可以畫畫,終於發表作品了。
「用形式去表達體驗,一定有爭議。落相成俗,哪能不出問題?就像宗教一寫成經典,一旦體悟要套用形式表達,便是不停類比而已。」他說,他決定再度畫畫前就明白了之間的矛盾困難,必然跳不出一般檢視藝術家所要求的形式創意的突破。
「但是,這些對我已經不重要了。」他說:「我的位置與藝術家已經不同了。」
陳世明說,他不再是追求形式創意推陳出新的藝術類型了,他只是將自己的體悟傳達出來,至少這是他的認知,「只要我還會畫,我要將體悟埋在其中。」而在他明白自己過去不安的原因之後,再度看著藝術家們的種種焦慮與心思行為,他已經將這些東西視為人的一部分,以欣賞的方式看侍。
在一九八五年前陳世明仍在畫壇活動時期,與莊普、陳幸婉等朋友都是藝術界期待的藝術家。但是解嚴前後,台灣當代藝術留洋、本地百家齊放最為豐富燦爛的時代,陳世明卻已經回到房中自我探索。他笑說,如今雖然畫,但是面對著過去的同儕都往著不同的路上走,想的都已不同,年輕藝術家多元的表現,各有各的方法,能聊的不多了。
「我的角色可能已經不是以藝術家來認定了,不是放在藝術運動的座標線上看。」

註:原文刊載於《藝術家雜誌》321期(2002.02台灣中堅畫家映像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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