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菁
Lee Wei-J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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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銘哲:從寫實半具象到烈焰立體雕
 
文 / 李維菁

黃銘哲的人與藝術總是一致,身為一個男人的焦慮與逾越,乃至於超越與昇華,都留在他的創作上成為一步一步的軌跡。
「我的藝術每一步都可以追溯到我對生命體會的轉變。」黃銘哲說。
出自宜蘭傳統的農村家庭,在這樣家庭中生了男生就是要耕田。黃銘哲上頭有三個姊姊,母親卅八歲才生下了他。他的祖父留下了許多田地,家人一心認為一定要生個男生來繼承來耕地。偏偏黃銘哲的父親是個藝術家性格,瀟灑不羈,不喜歡工作,就算田事再忙,總是女人們在下田工作,由母親張羅一切。愛美的父親仍是穿得漂漂亮亮地,和朋友一塊喝酒聊天。有趣的是,父親和朋友總是有說不完的話,回到家卻與家人沒什麼話說,也不太管孩子們。
黃銘哲在宜蘭廣興國小、東山初中讀到羅東中學就唸不畢業。不上學他也不想回家,因為一回家就會被叫去種田。於是老和朋友們東混西混。黃銘哲覺得自己不知該如何是好。他記得小學時候的兩個好老師對他很好,一位是美術老師邱錦益,他認為黃銘哲畫畫很有天份,常常帶他去寫生。另一位對他好的老師是小說家黃春明,他不但鼓勵黃銘哲畫畫,還常常說故事。也因此,黃銘哲從小什麼獎狀都沒有,就是畫畫書法得了不少獎狀。
「你知道我小時候最快樂的是什麼嗎?在我家的曬穀場上,我撿了許多彩色的石頭在地上畫圖,就算雨來了沖走,我還是等天晴了繼續畫,」黃銘哲沒見過什麼西洋畫,但是對於家鄉廟裡頭的建築彩繪喜歡得不得了,流連忘返。他還自己捏泥巴作成小偶,自己放在大廳裡頭當牌位,當然免不了挨罵。
其實在宜蘭的時候,黃銘哲從來也沒想到要當畫家,因為他總以為畫家就是老師,就像學校裡的美術老師一樣教書兼畫畫,而他並不喜歡學校。
因此,想起自己的童年與少年,黃銘哲整體的印象是畏懼且不快樂的。
「我想到總是在田裡做得要死,我最不想過就是這樣的日子。」
不想當農夫,十八歲黃銘哲就跑到台北晃盪。想畫畫卻進不了學院,他竟然有本事靠自學的方式練就一手連學院出身畫家都佩服的寫實技巧。黃銘哲就是到處看畫展,然後回家揣摩所見到的技巧。到處充實自已的眼睛與手上功夫。那時的黃銘哲最仰慕的就是林布蘭特,他還對著林布蘭特的印刷品臨摹,訓練自己的寫實能力。之後又深深喜歡畫家克林姆、席勒、魏斯等人的畫風,這些影響都可以在他的作品上見到。
黃銘哲最初進入畫壇獲得矚目,就是他這些具備濃濃表現意味的寫實繪畫。他早年畫過一些以農村生活為題材的鄉土寫實,以自己在宜蘭的家鄉做為主題。但是,這些畫作在他的筆下,呈現的反而不太像是台灣的農村,一點也沒有土味,反而見到他受到所嚮往的西洋畫家像是米勒「晚禱」影響那種特質。黃銘哲的首次個展於一九七六年在台灣省立博物館,當時他廿八歲,同年他赴英遊學,次年轉赴紐約,一待四年。一九八○年黃銘哲又回到台灣。
黃銘哲在一九八一至一九八五年前出現的「紅色」系列,則在寫實與表現主義的融合中,加入了中國元素的裝飾性運用。
黃銘哲說,那時候自已剛從紐約回台灣,生活陷人困苦。「痛苦,當然多是因貧窮而起的。」當時黃銘哲多是靠參加省展之類的比賽,靠獎金過日子,再不就是靠母親接濟。黃銘哲的母親甚至陸續賣掉家中的幾塊田,資助黃銘哲生活。
「人家見我愛漂亮又愛喝酒請客以為我狀況很好。的確,我的朋友隨時來找我,都一定有酒喝。不過,我也發生過請客喝酒向雜貨店賒帳,因為賒帳所以不好意思叫一兩瓶,只好叫一兩箱才能賒。」黃銘哲說從小他的家人以及街坊鄰居一直當他是個沒出息的人。「但是我媽還是對我很好。」
這段期間,黃銘哲在生活的不如意中,同時面臨到愛情受挫的打擊。他的女友因家人反對她與畫家交往,將女孩送出國。先是到日本,黃銘哲都還追去。女
孩的家人接著把她送更遠到美國,這段感情也就結束。不過,黃銘哲說:「這段戀情也許對她已經結束,對我卻還在進行,因為我將戀情轉到畫布上進行。」
有趣的是,在「紅色」系列中,黃銘哲畫中一再出現的女性角色,多是長髮含怨,身穿中國風的衣飾半側著臉。這樣的女性形象是一種冰冷而怨怒,卻又入時的特色。
「這是我當時心目中的好女人角色,有道德感、完美,帶著怨氣又默默承受。」
他說,當時週遭的朋友都結婚了,傳統觀念重的父母也不斷催促他結婚成家。他在這樣的壓力下,在畫面上虛構了自己的美滿婚姻與家庭。像是這段時期的畫作「傳人」,黃銘哲虛構了一個完美的妻子,以及自己的小孩,和自己的父母站在一起的全家福,但是這張全家福卻少了他自已。
「平面的婚姻,我為我自已塑造了一個完美的婚姻──在畫布上。」
在同一個時期中,可以見到黃銘哲筆下的自畫傢,和他這時期的內在情感與龐大焦慮相映。他在一九八三年的兩張自畫像「白色的日子」、「自畫像」,在畫面上出現他以寫實刻畫的自己的頭顱,身體的部分則完全空白。黃銘哲畫中自己的頭或臨死般下垂,或是痛苦地轉向一旁。特意創造出一種既包含西洋古典聖畫中,受難聖者殉道的姿態,展現的卻是一種男性如困獸般的痛苦,情慾與焦慮是他的十字架般。在這樣自戀頹唐的風格裡,他畫的男人「國王」系列,像是「國王的夢」、「飛越城堡」等,每一個國王都像自已。
黃銘哲的寫實風格很快地,在美術館以及市場的接受度上,逐漸受到肯定。卻在這個時刻,黃銘哲決定放棄自己成名的寫實風格,這個時間約莫在一九八五年。
「我覺得之前我追逐的是一種精緻的描繪,一直追一直追,但是忽然發現本來追求的,已經沒什麼意思了。」
不過,黃銘哲放棄了寫實後,「有四、五年的時間畫不出半張畫來」。他說,許多同是畫畫的朋友見我不再畫了,苦勸他說有好的技巧卻放掉,實在可惜。有的人則直接罵因為懶惰,所以不再畫。
「我的心情只是像一定要打破一個杯子,不打破它無法再開始。」這樣的日子一直到一九九○年左右,黃銘哲以嶄新的半具象風格出現。複雜的交錯的半具象,線條複雜交錯,然後整體又融入一種輕快與情感奔放的都會情調。
有趣的是,他的主題仍是女人,但女人的形象有了大幅轉變,正是他的「東區女人」系列。
「從那段戀情後,我畫女人,也養成了喜歡看女人的習慣。」黃銘哲說,當時台北東區是最繁華時髦的地段,他總喜歡在那裡觀察那些打扮妖嬌的時髦女性。他說,他畫中的女人都像貓溫柔而兇猛,嬌寵而殘暴,佔有與控制慾,虛榮且具誘惑性。相較於他畫的自己與男人,那種脆弱孤單,成為有趣的對比。這樣特質的女人從「紅色」系列到「東區女人」都延續,只是以不同的變體出現。
不過,這系列後來讓黃銘哲大受歡迎的作品,在黃銘哲剛推出時卻乏人問津。
黃銘哲說,那時候台灣的藝術市場隨泡沫經濟的開始大旺,黃銘哲卻開始拋棄之前被廣為接受的寫實,轉為半具象的表現,當時保守的市場無法接受他的轉型。許多畫廊不願意為他舉行展覽,也有一些收藏家本來跟他訂了畫,後來又退掉。只有現代畫廊的負責人施力仁在誤打誤撞的情形下為他舉行展覽。
黃銘哲說,當時施力仁以為他還在畫寫實,打電話給他要為他排個展檔期。黃銘哲要施力仁先來看看自己現在的畫風再決定比較好,哪知道施力仁說不用。一直到檔期前施力仁見到黃銘哲轉型後的風格,自己都傻了眼,但是施力仁沒拒絕黃銘哲,反而說「展就展吧!」。於是,黃銘哲狂放熱情的作品在現代畫廊上檔,市場反應果然不怎麼樣。倒是施力仁的反應不同,從原先的遲疑轉為欣賞與支持。他打電話給黃銘哲,說那些畫在畫廊裡他愈看愈喜歡。於是,一檔的檔期過了,雖然沒人買,施力仁卻將黃銘哲的展覽再繼續展了一檔的時間。沒想到,延長的這段時間有了奇妙的變化,收藏家開始接受了。
黃銘哲在一九九○年創辦「台北尊嚴藝術轉換空間」。「想讓一些沒有地方展出的藝術家有發表的機會」。黃銘哲還特地邀請他小學老師黃春明在這裡展出。但是,一九九三年「台北尊嚴」就結束了。
黃銘哲的轉變從來就不是出自於刻意建立知識系統,或是出自社會需求的思維型乃至於藝術發展進程考量方式的策略性。他總是情感性極重地,性情真而情感充沛地,心之所喜而筆之所至。
延續「東區女人」這樣的奔竄流動的風格,到了一九九五年,黃銘哲又開始他創作生涯上另一個重要的改變。他開始「抽取我平面繪畫中的元素,進行立體雕塑的創作」。四十七歲的黃銘哲,在許多同儕藝術家熄火的年紀,開啟了他創作生涯的新頁。
黃銘哲說,其實創作立體作品的念頭在心中醞釀許多年,早年也曾進行一些多媒材的作品。「東區女人」系列的同時,他就已經開始構思雕塑的可能。一九九六年他開始發表一些小型的雕塑個展,然而,真正展現成熟的黃銘哲的雕塑風格,則是他在之後陸續展現的大型雕塑。在黃銘哲陸續進行的公共藝術案中,黃銘哲得以有空間展示他那種流暢而準確的造型才華。過去那種情感的模糊符號,不管是在立體雕塑中色彩的單色運用的鮮亮飽滿,還有不鏽鋼材質在線條的洗鍊表現,黃銘哲都以簡化而純淨的方式,實際的空間佔據具體呈現。
黃銘哲先前繪畫中那種發洩性的情感與情慾,在此成為一種理性約束或是支撐,融合出純淨的造型特色,其實更為自由,也更具曖昧的想像可能。是黃銘哲這時期在創作上最令人驚喜的轉變與重要特色。
這個時期的黃銘哲,在年近耳順之時,生命中首次靈光滿盈地,領悟到身為一位藝術家的使命與驅策力量龐大。
「我沒法子具體說明發生了什麼,但是,這與我的狀態十分吻合。」他說,過去的自己總是處在一種情感上的害怕與流動中,現在的他體會到「藝術家到我這個年紀,再不做什麼,很快就不能再做什麼了」。
黃銘哲開始製作大型雕塑,發現自己所需要的器材與空間不夠。剛開始他將自己的畫室當作雕塑工廠,卻遭到社區鄰居的抗議。尤其當他開始大氣魄地製作大型作品,只好轉到五股這樣的工業區設置自已的大型雕塑工廠。他慾望極強地,像賭徒一般,不知到自已的雕塑會不會獲得外在肯定,但他也不在乎了。連續兩三年四處週轉,斥資兩千萬以上,讓自已的工廠從焊接、烤漆、雷射切割‥‥等所需的技術設備一應具全,他要自己能夠參與每一項過程。
「我還是愛漂亮,但是我的重心全在工廠裡了。我不愛出門,連續幾天只喜歡一個人侍在工廠裡頭,想我的作品,或是什麼不想地坐在裡頭。」他說,工廠與工人的龐大開銷與負債,還有長期工作的體力負荷,壓得自已很重,「現在的我想這樣就要這樣,不想顧慮太多」。黃銘哲有過去沒有的狂熱:「現在的我十分喜歡工作,我感到爆發力比任何時候都強,我再也不像以前那般困在自己的情緒情感中,我有極強的渴望要創作,想做大雕塑,想畫大畫。我覺得心裡有好多好多東西想畫。」
在他的身上,澎湃情慾在他的不同階段以不同的形式佔據。從痛苦抑鬱的累積,轉向奔洩流竄的放射,而後昇華飛行得到自由,不管在現實或在藝術上,統治的慾望王國有著同步的轉型。這是一個男人的生命歷程,也是一個藝術家的創作痕跡。
「我清楚知道,這個社會少掉我一個藝術家,其實根本也不會有什麼改變。我發現,藝術是真正的危險,我必須認真去做我該做的事。」

註:原文刊載於《藝術家雜誌》323期(2002.04台灣中堅畫家映像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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