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維菁
Lee Wei-J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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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厲害的異常虛無—當代藝術中關於消費、跨界的一些思考
 
文 / 李維菁

非常好玩,也非常吸引人,非常繽紛、多彩、遊戲、親切。當代館的「非常厲害——設計中的藝術.藝術中的設計」,這項展覽的理念,清楚地擁抱的後現代之後全球化經濟的消費主義機制創造的消費性歡愉。資本、傳媒在網路時代的交融為哺,距離消失、疆界模糊,國家、種族、職業、性別、身分的拆解,所有的事、人、物終於置放於一個平台交流無阻,一種平等的視覺,彼此吸取養分。所有關於時間、空間的軸序被打掉,歷史的斷裂,藝術與商業,藝術與應用藝術,大眾文化與通俗文化打成一片,有著無線寬廣的世界大同的歡樂。跨領域這個說法,正是近年來廣為樂觀主義者所歌頌的現象,誠如「非常厲害」策展理念中所言:藝術與設計愈來愈不分彼此地攝取養分,藝術家不再關在自己的象牙塔,而是汲取生活中諸多的元素,將技法、美術史拋在腦後,看似信手拈來,看似輕鬆自在地「設計」出自己的創作。

悲觀者則認為,連結大眾與通俗文化的正是消費符碼,消費符碼產生流行循環反過來支配著藝術創作的脈絡,控制消費的符碼便可以將所有的人事物產生轉移性,所有的事物在這樣的操弄之下都可以趨同,而行銷手法則是用統包一切可能的「跨領域」,任何東西都可在跨領域的統包之下被連結,最終被吸納在消費的黑洞中。樂觀與悲觀的極端調性,都有他們的支持者,但是,就藝術的世界,樂觀者認為藝術的定義無限開展,什麼都可以稱為藝術,而悲觀者則擔憂,當什麼都可以稱為藝術的時候,藝術根本不存在。

最本質問題終究歸結到一個探討,當代藝術的精神究竟是什麼呢?用這樣大的問題套在「非常厲害」這樣的展覽中,也許過重也過大,但是,「非常厲害」所反映出來的態度其實正是近年來活躍於文藝界、時尚界的時髦現象,主張跨界的交流合作,標舉多元的交融豐富。在此想討論的不是這一個展或是它的呈現,而是在於這個展覽所引發的種種思考。「跨領域」成為時髦用語後,在時尚圈以及藝文圈大量被使用,然而背後承載的消費性質,讓人感到有點不安,時髦卻又充滿迷思。
突然之間,跨領域大量出現在媒體上,在傳媒以及流行藝文青年當中,現在似乎有一個擴大的浮泛想法,當一個人同時做很多事情,我們說他跨領域:當很多人同時參加一個事情,我們則形容這件事件跨領域。

究竟跨領域是什麼呢?嚴格定義起來,當代藝術到底有沒有跨領域這樣事情存在,或者,當代精神本身就是一種跨領域的觀念?

如今,跨領域等同於界線的模糊化嗎?就像這個展覽一樣,設計強調他的功能性以及消費性,而當代藝術的精神不管如何在精緻/通俗、高/低中反覆辯證,其核心精神都不可避免地回歸到菁英的精神(不是鋪排展現的菁英形式)。硬要將當代藝術與大眾流行文化畫上等號是毫無意義的。

其實藝術本身就是一個跨領域的產物,文化跨領域的影響力之所以會形成,一直賴於不同領域或是專業的人,對於某個時代精神、社會理念有著共同的關注與投入,而一個理念在這樣多元面向當中,引發了時代的討論,進行,甚至推動了一個思潮、改變了人們觀看世界的角度,因此不同領域對於時代的發展有某種共同的理念,認知,並參與了社會的進程。尤其是文化界中跨領域的協力,強調的是時代的前衛性格、一種富有當代性的革命行為。

現代主義的年代,印象派相對於學院派的藝術反叛,對於科學發展、自然與光影的熱情,印象派音樂家則以音樂創作呼應了這樣的一個理念,作為傳統僵硬作曲形式的反動。之後超現實主義也在精神分析、詩、電影、表演、藝術上有跨界的呼應。這些都是大眾相當熟悉的例子。事實上,當藝術家與前衛性、時代精神的探索相連結,必然包含了真正跨領域的關注,不同領域的當代創作也必然有著對時代性前瞻的共同追求。藝術創作始終都不能如同其他「專業化」(其實是「職業化」)的生產勞動所制約思考的。

不過,現代主義的時代,這樣大規模的跨領域的時代參與,強調的是思考與情感上的緊密擁抱與交流呼應,多數創作者所創作的型態都維持在他們原先的專注上。這個狀態的跨領域似乎是跟我們現在時興的跨領域的使用與理解不太相同,從內容變成了形式。跨領域過去是精神的、內涵的共享,如今則是形式的互通,而不必然指涉內容的關聯性。

現在我們使用的流行的跨領域,指的偏重形式上的、活動性質的,一種疆界的模糊,輪廓的瓦解,定義的鬆懈,而不必然有理念或是核心價值認同或是理念內涵的追求。

似乎跨領域所擁抱的就是並且僅是界限的模糊而已。藝術與商業、精緻藝術與通俗文化等邊界模糊自60年代普普藝術出現就開始萌芽,因而帶動更多型態的藝術形式。然而我們回頭檢視這一階段的藝術家其實儘管在形式上擁抱通俗,創作的動機仍出自對於時代的意見,創作的精神仍延續著菁英與前衛精神。商品與消費與當代藝術的交媾愈演愈烈,在資本掌握者創造的天真歡樂氛圍中,消費大過藝術、大過人,在消費先行的世界中,最明顯的可以見到這波跨領域crossover的風行始自時尚圈的推動,並擴大成為某種時尚顯學,實則是流行行銷上的政治正確性。

令人在意的不是在資本與消費構築的平台上,所有的一切可以互借互指。問題在於擁抱消費主義的歡愉表象,背後的癥結:我們還需不需要顛覆性的藝術呢?
在「非常厲害」策展論述中所言:目前風行世界的無厘頭現象,人們不再追求「意義」,數位媒體的「瞬間快感體驗」提供了刺激、感官、破碎的消費易開罐,文化精英主義漸行漸遠,放棄的沉重、放棄了嚴肅、盡情享受生活、關注自我,消費成了真正的時代潮流。

新生代的藝術家在時代的腳步中認同數據、認同資本主義,不再孤獨地創作,釋放藝術與設計中,以便接觸到事物自身與具體生活經驗,其表達的語言含括無傷的反叛性話語、小資的幽默趣味、亞文化的發揚光大,此等安全係數高的青年文化,帶引精神狂歡及邂逅色彩,受到商業機制青睞,全球受用。

藝術與消遣、娛樂、宣傳的混雜,拜物傾向的親切,是這項展覽裡頭相當大的特色。當代藝術中不乏創作者大量挪用商業、宣傳的手法,但是在創作精神上是以這種技巧來反思藝術的靈光與本質的課題。這之間的衝突與反差,用極度輕浮夢幻的來直指沉重的社會問題,其實是他們所處理的重點,而不是單純的擁抱消費的歡愉。同樣在形式中大量運用商品與流行元素,但是,菁英藝術的目的期待要觀眾去挖掘問題,以媚俗的形式行駛船艦,不過創作者所選擇的手段如何,精神仍在於探究生命,更甚而激起反思,甚至作出改變。大眾通俗文化的用意在於,讓人輕易地進入,輕鬆地理解,人的情感得到快速的抒發愉悅,甚至悲傷得到紓解,卻不至於讓你自悲傷往下深掘生命的問題,痛苦到生出想改變社會的動機。世界仍然會依照消費的軌道運作得漂漂亮亮。在策展論述中被視為「無厘頭荒謬」文化「喧鬧惡俗」代表的周星馳的電影,其實是一個非常有趣的例子,他實則在這樣的市井口語乃至於動漫式搞笑的鋪陳中,隱含語言系統、權力階層、消費強權等狀態的關切,並不只是單純地「荒謬」。多次獲得主流獎項的周星馳到底是大眾還是菁英,其實正是近年來廣受討論的一個話題。

不過,這樣子的展覽無疑是受到觀眾歡迎的。美術館行政者一定會發現,近年來台灣與時尚、設計、流行等命題相關展覽在推動與票房上都比較好。這是一個必然,卻不能當作行事的必要。過去,觀眾在美術館面對藝術品,常會出現一種焦慮,因為不知道怎樣去觀看。他可能感到藝術讓人感到焦慮,甚至迷惑、討厭或是莫名其妙,有時候根本很難理解。這種緊張感迫使觀眾放棄慣性的理解模式,讓觀眾發展更細緻的反應,因為他們再也不能運用日常生活的直接認知,被迫使使用他們的詮釋甚至分析能力。不過,現代的社會,尤其是這個消費主義的社會,貶抑吃苦、不幸,喜歡舒適、便利,人們不愛阻礙與痛苦,喜歡歡樂與成功。事實上,不管是創作、策展或是博物館行政與消費的關聯,只要持續行之有年地順應,就會內化到體內,某種程度地自順應轉為支持。

我們所經歷的這一波混交的混亂,其重點真的不在於創作的可能性,而是創作意圖的五花八門,以及可能暗示的創作意圖的消失,藝術家有表現的慾望而沒有創作精神的追求。最危險的是,任何事情都是藝術,藝術其實什麼也不是。看似無限開放性的包容,才發現,這東西比虛無更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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