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海鳴
Huang Hai-M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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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藏在正面的日常經驗中的威脅─看TKG+2018袁廣鳴個展《明日樂園》
 
文 / 黃海鳴

一、《日常演習》空無一人的大台北市都會區:

我們看過袁廣鳴的《城市失格》,我們看過一小段的中華路靠近西門町的路段的掃描,在那件作品中,袁廣鳴透過精密的修圖的手法,讓這一塊極為繁榮的區域空無一人。這一次規模更大,台北市的幾條重要道路都變得空無一人,包括:1.中華路從西門町圓環到台北火車站的路段,2.從三重經由台北大橋,接忠孝東路,再到接圓環廣場,再到台北車站的路段,3.與台北大橋相切的環河快速道路,4.敦化南路從忠孝東路口到信義路口的路段,中間是與仁愛路相交處的大圓環,不光包括台北市的精華地帶,也包括與台北市相鄰的大台北區域。

接台北橋的忠孝東路,是台北市通往三重的必經之道,在《明日樂園》的展覽中,備有攝影機的飛行器飛越台北大橋,經過才整理不久的北門及其周邊廣場,再進入台北車站前的忠孝東路,這是三重區通往台北市交通非常頻繁的幹道,但是在他的《明日樂園》的展覽作品中,這條進出台北門戶的交通幹道上空無一人,也沒有行進的車輛。北門附近重新大幅度整理之後,被整治得乾乾淨淨的北門廣場與周邊許多道路、街區等產生了好的連續性,並且與三重一帶有一條明顯氣派的軸線穿越,更顯現一種大台北市的新氣象。在這裡讓它成呈現空無一人,當然形成一種反差,他想傳達是甚麼?

另外,也在這附近,由台北市西側靠淡水河旁通往台北市的後花園─淡水的環河北路快速道路,當然也包括旁邊非常密集的數個上下環河快速道路的環形引道等,也成為被配有攝影機的飛行器的觀察路線,它當然也是呈現城市繁榮、交通非常頻繁的重要交通幹道,在他的《明日樂園》的作品中也同樣是空無一人。這種環城的快速道路系統被處理得相當新、相當有效率,卻都是空無一人,這是有意義的一些細節。

那麼,如何去解讀這件一方面呈現大台北市都市規劃的新氣象,另一方面又讓新的台北城市呈現一種整齊、快速卻幾乎沒有人的狀態的作品?本來解讀的可能性有很多種,但是在展場中,由於隔音不好,或是故意讓人聽到其他作品的聲音?我們經常同時聽到爆炸聲以及防空警報的聲音,也有人理解為執行很徹底的防空警報演習。不錯這確實《日常演習》就是直接取景於一年一度的萬安演習,「這一全島(包含離島)性演習出現在台灣這個華人世界唯一的民主社會,其本身具有的異質性交錯了奇觀式的影像呈現」。

也許可以回到多年前的《城市失格》、《人間失格》的作品,這些都是用最繁華、充斥著各種舶來品消費的西門町圓環附近區域來呈現這樣的失格,現在則是呈現更多區域的人間失格,整齊的街道立面、整齊的乾淨的道路、從三重通往台北市的哪條筆直的無人的、上面畫滿了符號的道路,它將要直接穿入台北的核心。而附近的透過大量的對稱的環形交流道、方便進出快速的環城快速道路…。人在規定的路線上,規定的速度,依照衛星導航前進。雖然更有效率,卻和其他人以及環境的疏離卻是越來越明顯,在某種程度人開始有一種越來越強烈的被隔離、被規範的、全面被動的感覺,也許這種感覺就值得拉警報,或是這警報聲也傳達了一些新的可能再進入全面戒嚴管制的警覺?

二、《向光》迎向不可知的威脅的未來:

《向光》在一般的意義,基本上只的是迎向光明的未來,但也可以能是面對不可知、具有威脅性、不明的未來,在《明日樂園》的展覽中,那比較像是核子爆炸的強烈閃光。就在另一間展場的門口貼了一張警告觀眾的素描圖片,不少人仰頭排排坐,有點像是看電影的姿態,但是它們都帶了眼罩,這是觀看原子彈試爆的防護眼鏡?素描的內容源自袁廣鳴大學時代看過的一張黑白照片,裡頭是幾名男子戴深色罩鏡,靠在沙灘椅上望向畫面外的遠方,有一點休閒渡假感,相片的場景其實是太平洋某座小島,男人都是高階美軍,看的不是波光粼粼的大海,而是遠處的核爆測試。

展場放了幾張非常堅固、如同官方貴賓席的白色椅子,那是當時貴賓用來看核子試爆的椅子。因為剛進去時整個空間相當暗而讓我們瞳孔極度放大,強烈白色燈光轟然照射瞬間所有東西都全部消失,就如同看到爆炸瞬間強光的同時所有生命已經進入極短的毀滅過程,我當然不相信這裡面只想傳達核子戰爭的威脅。

這間展場的許多方面都讓我想到美國重要寫實畫家,也是我非常喜歡的一位藝術家霍珀,他的重要作品經常呈現人們面孔眼神呈現呆滯、茫然,雖然一直面向著強光卻仍然表現強烈的孤獨無望的感覺。「1906年,霍珀二十四歲,他前往巴黎,並在巴黎發現了波德賴爾的詩歌。從那以後,波德賴爾的詩作便成了他終生誦讀的對象。我們不難理解他對波德賴爾的迷戀:他們對孤獨、都市生活、現代社會,以及他們對夜的寧靜和旅行過的地方持有相同的看法。」(愛德華·霍珀之窗及其孤獨2014-09-17 由 豆瓣一刻 發表于文化)由此可見這幾乎就是霍珀天生的敏感的、悲觀的特質。

「20世紀30年代,美國爆發經濟危機,全國上下一片蕭條。這一現實極大地震撼了那些把目光投向歐洲的美國畫家,一大批畫家把目光逐步投向美國本土。作為現實主義畫家之一的愛德華•霍珀,獨闢蹊徑地最先把筆觸伸向了美國公眾最為真實的內心。空曠的土地,清冷孤獨的街景,孤寂的男女,浮華掩飾下的空虛,內心的失落,這些題材成了愛德華•霍珀成熟期作品中最為主要的內容。」 (愛德華·霍珀之窗及其孤獨)」霍珀他天生的敏感、悲觀氣質,與美國當時強烈的、嚴重的、如同末日的經濟大蕭條時代氛圍,使他成為當時最為準確的、最為深刻的時代代言者。台灣此時此刻,是不是也面對某些類似的時代氛圍?台灣的時代處境顯然又更為複雜,以及困在非常被動的全球脈絡關係之中,袁廣鳴的作品想說什麼?或袁廣鳴後來的系列創作想說的是什麼?

霍珀的作品除了傳達這種特殊時代的強烈的喪失的感覺,也有許多人討論他作品中的強烈的空洞的光線。〈愛德華·霍珀之窗及其孤獨〉也有極為精闢的分析:「被照亮的單位,仿佛被施了魔法。所謂「光暈」,亦即「賦予靈性」。在強光(入侵性的、戲劇性的)照射下,孤獨個體及其空間被「曝露」,好像在大燈全開的舞台上亮相,人在窗之光下,有所迷惑,或無聊,或沉思,或演化為絕望」。霍珀晚期有一件作品就呈現一種面對強光的孤獨茫然感,和袁廣鳴放在《向光》展間門口的那張素描非常像,好像出自同樣的集體意識源頭。

一小群盛裝的男女,排排坐在等待收割的金黃色麥田中間移動獨立家屋前面一個平台上,他們靠得很近卻好像各不相干,更奇怪的是大家都仰頭茫然望著天空中的沒有溫度的艷陽,其中只有一個坐在後排,著便服、背背包,自在地讀他的書。有人說他晚年的作品希望擺脫他已成為典型的負面情感表現,而改用較為溫暖的光線。

我個人覺得早年作品中的那種情感仍然非常強烈。同樣的作者以個人身分又提到:「除去其藝術價值和獨特視野(窗與孤獨)的開創性,如今之人類處境加劇了霍珀作品的現實感:比如,城市生活因為社交媒體變得更加疏離和孤獨,更多人在霍珀的圖像上找到了自我投射點。這也是霍珀之窗及其孤獨五十年後在時間之外的迴響。」(愛德華·霍珀之窗及其孤獨)現在我們是不是可以再還給《向光》這件作品更豐富的意涵?孤獨又被動的面對各種無法克服的全面的衝擊的狀態?

三、不斷爆破又復原重來的《明日樂園》:

這是一部接近電影的錄像作品,背景是類似華特迪士尼樂園的古堡建築,前景帶有強烈復古裝飾風的旋轉木馬、旋轉小座椅,以及小型摩天輪。遊樂園當天沒有開放,或是已經歇業一陣子了?因為周邊有點荒涼。是一個陰天的午後,四周靜悄悄沒有動靜,有點風讓前景的樹葉微微飄動、遊樂場中懸掛著的旋轉汽車也有一些不易察覺的輕微晃動,另外比較明顯的是有一大塊塑膠布以及一些輕的小垃圾,陸續被風從有右邊吹到左邊,這才讓這副蕭條景色有一點時間流動的感覺。

突然間整個旋轉木馬被炸開,帶裝飾風格屋頂和幾隻木馬等往四周彈射,接著帶有裝飾風格屋頂的可愛小旋轉椅也被炸開,屋頂先被拋向天空接著翻落下來,接著旋轉摩天輪的支架也被炸斷,摩天輪接著倒塌,場面東倒西歪一大糊塗,接下來只能用硝煙瀰漫、飛沙走石、各種破片滿天飛來形容。但是當一切都逐漸平靜、我們正想鬆一口氣呼吸的時候,這個全毀的遊樂園的漫天粉塵、小破片、大破片,快速的聚合、快速的連結、快速的重組、快速的站立、並且恢復到原初的狀態,好像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

這種場面讓我想到1961年末和1962年初,著名機動藝術家丁格利在丹麥哥本哈根和美國內華達州的沙漠中分別展示了他的自毀機器《世紀末習作之一》和《世紀末習作之二》。內華達州的沙漠靠近極盡奢華不真實的拉斯維加賭城,這應該是有意義的選址。他當時還把爆破完後散落四周的破片撿拾起來,他說以便將來再次使用,意思是做為未來的材料。他當時在沙漠中爆破的是各式各樣包括大冰箱等的日常消費用具,爆破完後飄在空中的較輕的碎片例如羽毛等,經過許久才陸續降落下來。

耿畫廊《明日樂園》那個旋轉木馬、旋轉小座椅,以及旋轉摩天輪是自己人破壞的?還是被敵人破壞的?是被飛機轟炸的,還是用炸藥破壞的?從畫面看比較像老舊了不斷再重建的感覺,或是對於這種現象的不滿而加以破壞?但是最後影片倒轉造成本來就充滿了懷舊的兒童樂園旋轉木馬不斷被爆破又不斷被重建的意象,它不會只是趣味吧!它又有什麼特別的含意?我個人的閱讀反而是這樣的,那不是對於戰爭將會毀壞幸福家庭的焦慮,台灣更大的焦慮不是那個,而是在台灣各地不斷興建、不斷成為空屋,廢墟的某種全球化的遊樂園化社會的趨勢有關,它和泡沫化的經濟繁榮假象也有直接關係。《明日樂園》指的會不會是到處快速興建又快速淪為廢墟的整個的遊樂園化社會?

四、《向黑》大量片段構成的不同集體記憶:

《向黑》這件大製作,「以全黑展演空間內的體驗式現場互動表演,試圖再現父輩因戰亂顛沛渡海來台的經歷,真實的歷史情境與虛構的敘事元素,映射出的是更為廣泛時空中的離散經驗。《向黑》每場僅安排4位體驗者、卻有60人左右的工作團隊同時參與,從觀眾引導、聲光演出到身體互動,都是事前導演編製與臨場表演的結合……細數整場體驗中「可見光」的部分,僅有:轉瞬即逝的火柴光亮及在此極短時間內顯現的演員形象(身著四個不同時代的衣物)、極其微弱的照明狀態下靠牆站立且手指前方的人群……先後出現的不同聲響…身體接觸……視覺被抽離後格外敏感的肢體性情感傳遞、乃至火柴熄滅後的煙硝味……共同構成一種「心像」(mental image)的基礎,這種「心像」需要調動起觀眾的長期記憶以及社會、文化等層面的知識累積,加上那封信中流露出的深刻情感與曖昧資訊,最終在觀眾眼前將那些不可見之物化為「可見」,編織出分屬每個體驗個體的多義性影像。」(摘錄自〈生命反芻下的影像晶體 袁廣鳴「明日樂園」中的激進實驗〉4-3-2018,嚴瀟瀟 ,今藝術&投,No.307)。

小結:

就我所知在袁廣鳴歸國後最初的成名作品中,就有透過夜光粉以及喇叭來呈現在黑暗空間中一面嘶喊抵抗、一面耗盡能量、一面逐漸崩解、最後消失於完全的虛無黑暗之中的可存在的經驗。我們也在袁廣鳴的作品中見過類似畫家維利柯維克所畫的赤裸甚至頭都爆開仍然在黑暗跑道上狂奔的男性身體被放在黑暗孤獨的環型跑道中沒命、沒目的,甚至也沒出口的徒然奔跑。

甚至在他還在台灣時代在伊通公園作品中也有一個在黑暗無邊的草叢或麥田中沒命慌張地逃跑的錄影作品,更有趣的是當時他將這影像與應該是最寧靜溫馨米勒的晚禱放在一起。在一篇訪問中,袁廣鳴提到他對於表象的進步是持一種悲觀的態度。我也覺得他的創作更厲害的是在好像沒有特別的事情的日常生活中,甚至是從極為正面的日常生活中看出真正對於人性的威脅。

《向黑》這件作品我並沒有現場參與,無法評論,但是它關係到上一個時代的集體悲情經驗,它也確實應該有更為多義的閱讀可能性,把《明日樂園》的其他作品放在《向黑》這件作品的強勢歷史脈絡之中,反而弱化了它們的其他的涵義。其實反覆的看《日常演習》、《明日樂園》、《向光》,已經讓我想到更為全面的現在真相以及作為警告的可見的未來。

(原載於:台新獎提名人觀察 發表時間:2018/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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