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世芬
Liu Shih-F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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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藝術之名:藝術家訪談劉世芬
 
文 / 劉世芬

無法平息的創作慾望

--我平常在婦科的手術室工作,那裡專門開婦科的刀,也有剖腹產,幾乎都在處理女性的身體。

--剛進榮總的時候,我就對素描、水彩很有興趣,還包括櫥窗陳列,有去上廣告、商業設計這類的課程。

累積了一段時間之後,剛好看到有本雜誌徵求插畫,我就拿這些作品去應徵,得到一個試畫的機會,工作之餘就在那個雜誌社畫插圖。

--那時候因為對創作有興趣,插畫已經不能滿足我了,我覺得好像到了一個地方,又想再走出來,就覺得當代藝術有很多方式呈現自己的想法。

就是很飢渴,買了很多語言學、符號學這類的哲學書看,又在當時的創作環境裡,看到他們怎樣轉化不同的實踐方式,像陶馥蘭老師,或是梅丁衍、陳愷璜老師,怎麼用美學的符號,去共振呈現這樣子的思潮。

還有女性主義論述、性別論述這一類的,然後我就發現我已經工作十年左右,這麼活生生的女體在當時是被論述的,我怎麼都沒有看到?

--再加上1994年,我頭一次去巴黎,那時候我看到同團的夥伴在羅浮宮的入口拿了一張DM,要確定自己的位置在哪裡。我其實被他的舉動嚇一跳,那個確定自己要去那裡的動作,也像當時和現在的自己,一直在這件事情上打轉,想確定自己的位置。那時候我覺得很焦慮,工作十幾年,難道我受的護理教育就是讓我這麼封閉?我就只有這樣嗎?

剛好那時候盧天炎老師有一個當代繪畫講堂在教當代藝術,我就去他那邊上了三年課,我的第一件作品就是「私語書 —119種閱讀心音的方法」。

私語書擾動權威

--私語書這本書的標題是「UNDERSTANDING HEART SOUNDS AND MURMURS」,但是MURMUR在心臟裡面是不應該出現的,正常的心音沒有心雜音,心雜音是異常的心臟描述。MURMUR還有另一個用法是喃喃自語,所以我那種私密情感的圖像就可以成立,醫學論述的權威性格已經離開了,然後圖像也不是為文字服務。

--我對解剖圖譜有一種迷戀,它總是提示一個奇妙的空間,離開教學式的性格後,我覺得它可以獨立存在、為我的感情世界服務,透露了向內凝視的慾望。

--我試著從習以為常的工作裡發現不平常,試著將手術中機械的美感灌注到我的創作,它其實不完全是分割的。

性別關係對應權力關係

--醫護之間的關係很微妙,以前男性在醫療界居多,護理都是女性從業比較多,這兩者間有從屬關係,我覺得其實醫護就等同於男女。

比方說以前有個很資深的主任,明明就站在手術台的手套旁邊,我也站在那,遠遠那邊有個學姊,是比較資深的護士,她那時說趕快拿手套給主任,可是主任明明離手套比較近,他自己拿就好了。在那個當下我覺得,這就是我所感知到的一種女性內化父權機制的運作,或者說她就是習慣了要去服務,但我覺得這並沒有所謂的倫理或輩分問題,因為這個病人在我們前面,你就是要進行手術,就是要快嘛!所以我會覺得敏感甚至是不舒服。

--「爸比的饗宴」是我第一次嘗試用現成物、用立體的方式去呈現雕塑裝置,要講權力跟慾望生成的關係。

那個架腳是婦科內診的姿勢,她是被觀看的身體,需要張開私密的部位,是一種很尷尬的姿勢,女性是很微弱、甚至可以講是無所招架的被擺放,任何一個姿勢都沒有這樣的姿勢來得虛弱。

我選擇骨骼作為內在的支架,擺上自己的臉,一個女性的臉,鍍上金箔,並放上金色的陽具。

--這件作品的態度是,她已經是內化了父權話語機制的女性主義者。女性主義者我覺得很弔詭的是,她們有時候會有很強烈性別被對待的主張,強勢的去表明自己是弱勢的,其實卻已經內化了父權話語機制。所以我就用弔詭戲謔、華麗詭異的方式呈現這樣的機制。

我覺得可以用這種方式呈現激烈的批判性。

曖昧的支解意象

--在雙年展的展場空間裡,「膜與皮的三維詭辯」分成兩個部分,一個是凹型的走道空間,我把它漆成紫色,我認為紫色是慾望的顏色,因為人缺血的時候,手指會變紫色,我對慾望的解釋是,慾望是成就在匱乏的樣態裡。然後另一個是L型的平面,在它的壁面陳列201張婦科學的英文書頁,上面畫器官或想像的圖畫。

--我使用絲襪這樣的人工材料,它具有語言修辭上的意義,作為骨骼外面的包膜,做成像性器的呈現。

我其實已經離開女性主義的論述,轉到另一個我有興趣的課題上,就是性別是被語言建構的。那時候流行酷兒論述、多性別的流動,應該是說從女性主義或父權長出來的性別多元流動。

--這裡面很多延續我之前的創作思維,就是語言學雙關語。那個像舌頭的東西從嘴巴伸出來,其實也是男性外生殖器頂端的部分,是尿道的出口;或是一具皮膜或骨頭,同時裸露男、女的外生殖器。

--這個作品有比較多的曖昧性,那個曖昧性又指向一個確定性,我覺得這個空間很大也很具有挑戰性。

向內凝視 看見生命的另一面

--我一直認為,生命過程中有些蹤跡是可以被追溯的,那身體當然就是這個蹤跡的提供者。

我們一個大夫總覺得我怪怪的,有一次他說,劉世芬下次我幫妳抽一管血,看妳的染色體有沒有怎樣。後來他抽了我一管血,在實驗室的電子顯微鏡下,染色體一一顯像,我覺得好奇妙,後來就覺得那是我身體的一部分,所以從那時候開始,我開始蒐集自己身上的影像,不管外在內在,就從那個染色體開始。

--有一本書叫 《露骨——X射線檔案》 ,它講 X光怎麼被人發現,怎麼頭一次穿透、得到第一張手骨照片,裡面有一句話描述,從X光射線到核子共振或斷層掃描,器官一直在那裡等待被揭發。我看到這句話就很著迷,因為我一直有向內凝視的慾望,一直試著要把這樣的想法用美學的方式實踐出來,這一句話提醒了我是否要把內部器官的影像跟我外在的影像做個結合。

--「99種關於愛情的基因圖譜—戀人的眼球」,為了讓空間呈現全暗的氛圍,我想了很多材質要把門圍起來,最後才決定用充氣,因為充氣塑膠透明的感覺跟裡面燈箱有呼應的效果,所以把它弄成充氣拱門,人穿過進去之後,拱門旁邊還有一些刺,會劃到皮膚、有觸覺的效果。

進去裡面,有 99個小燈箱,結合身體外在跟內在影像的燈箱片,忽明忽滅,排成十字型是因為跟我的信仰有關。在愛戀的過程裡有些思緒是無法被釐清的,是一種很渾濁的感覺,有時候人又試圖要釐清。我把它放成十字型,像在向神提問,象徵救贖的排列方式。

--雖然我不是女性主義者,可是女性主義的論述裡,那個所謂的陰性空間卻是我與生俱來的,所以我要強化這個部分,其實在意識上也是要刻意去隔離男性所慣用的美學。

--醫學進步其實有個奇妙的過程,就是一直向內凝視,不是全部剖開。一些新的儀器,像MRI核磁共振、正子掃描就是一直用各種不同的方式向內凝視,當然它們是診斷用的,我希望用美學或現象學的觀點去看它。

「娃寶」的啟示
無腦兒 缺損的飽滿


--那是個值班的晚上,一個急診的剖腹產,母親上了手術台之後,那個娃娃很快就被接生出來,第一個是無腦兒,第二個是他的妹妹,然後我們就開始進行新生兒的護理工作。

--我對他的印象很深刻,因為他長得太飽滿了,可是卻有一個缺損,是很完整、很完美的缺損,那種感覺很奇特。那台刀上完已經晚上十一點多了,我回到家裡、躺在床上,那個畫面一直縈繞在腦際裡面,久久無法離開。

我看到他就是覺得很美,我也不曉得為什麼,就是純粹覺得他很漂亮,很不一樣,可能太正常的東西太理所當然了,他不是那麼理所當然,就有一種美感在,尤其他的身體這麼漂亮,只是沒有頭蓋骨,其實他的頭還是飽滿的、像心型的形狀。

--他的生命是by natural離開,可是當他在的時候,我們一種很專業的照顧他,每個步驟都在,甚至還貼上心電圖,EKG也都有他的資料。我那時候看了就很感動,用數位相機的錄影的功能把他呼吸的片斷拍了下來。

然後我就跟他媽媽談,他媽媽說,那個小孩離開了,也不過隔一天,她就看到窗戶外面有隻鴿子停在窗簾旁邊,她們兩兩對看很久,她心裡覺得那個鴿子好像是那個娃娃來跟她說再見。

我聽了很想把這些工作上的感動記錄下來,後來我就跟她說,我想把妳的小孩做成一件作品,然後她也同意。

--或許因為這樣的轉變,對於周遭像小娃寶這樣的感動,讓我可以比較安靜下來看看別人的生命發生了什麼事,比較不會再用比較抒情的想像往自己裡面一直鑽。

視點轉向醫病關係

-- 在「膜與皮的三維詭辯」那階段的作品,是我工作環境比較封閉的時候,那時經歷的大概就是醫護之間的關係,純粹就是實踐對權力的敏感。

近幾年我們從開刀房的封閉空間試圖走到病人的床邊,告訴她們第二天手術要注意什麼樣的事項,那是醫病關係的重新建立,在那個互動的過程裡我自己有一些改變,比較不會專注於以往醫護關係的權力結構,然後就把視點轉移到病人的身上。

2003年做「娃寶」那件作品,看到一個小生命這樣刺激我,讓我覺得有另外一種可能的產生,這是我當初無法預想或設計的,它自然就發生了。我回溯自己的創作方向,就像從自我轉移到他者,然後自我裡面似乎又有一個自我的他者要醞釀發生。

--2006年,諾貝爾文學獎的得主是土耳期的作家帕慕克,就講到寫作是發現自己裡面的一個秘密的他者,秘密的他人。那我覺得在創作的行為裡面,我們似乎一直要去稀釋自己,然後讓創作本身的隱形脈絡漸漸浮現出來。

--我知道單一工作的局限,很怕掉到習以為常的洞裡,我覺得那是個無底深淵,只會把我一步一步的吃掉。我希望自己的生命可以走到一個很深的地方,內裡、外在可以共振,我想最好的方式就是做當代藝術的創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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