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佩霓
Pei-ni Beatrice Hsie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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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情斯有美-為伊通十週年而寫
 
文 / 謝佩霓

認真說來,伊通實在是一個讓人不知該怎麼形容的地方。我祇知道,這是人在國內時禁不住想去的處所,而人在國外時又止不住惦念的對象。因為伊通有我許多對過去的緬懷,對現在的寄託,對未來的殷盼----因為有太多的因為。

這樣的一廂情願也許匪夷所思,又或許嫌濫情,但之於我,這般的一往情深絕不誇張。有夢為證。

彼時人處於南半球非洲的最南端,雖有好山好水近在咫尺,距離藝術中心則是遙不可及,一個人因此得獨力支撐著對舊世界的全付信仰,吃力得緊。一回不知怎的作了噩夢,夢見步步艱難的攀爬著伊通窄窄陡陡的階梯。初時彷彿若有光,孰料愈是上行梯間愈窄愈走愈是黯然愈是跌跌撞撞。最後等在盡頭處的竟是黑壓壓的空洞,一片廢墟也似的淒清,徒留斜倚牆角烏托邦霓虹燈管兀自倒立。不由得頓然醒轉,方知淚與汗已濡濕枕畔。從不曉得對伊通有此等掛礙,直到午夜夢迴。

夢醒時分的寤寐,有若酒後心頭定,些許恍惚卻又清明如許。一串串不連戲的蒙太奇映象、失序錯置的隻字片語、音容笑貌,交疊出不知何以名之的複雜情感。伊通已然是我對台灣身份認同不可或缺的一部份。

曾經一度,為了吧台區的加入,疑慮它是否走上了媚俗的不歸路,投無心藝術只為附庸風雅者之所好。不願多置一詞,為的是深深明白現實所逼的無奈所致。也曾經一度,憂心它成了藝術雅痞的製造所與集散地,充斥任性自信的都市叢林邊緣人,團聚於此自命不凡的自艾自憐。不忍苛責,只因心疼諸子以避世築夢的清談消極抵抗,在荒謬至極的現世自圓其說,但求自保。

對逐夢而居的藝術人而言,伊通不啻是夢工廠、尋夢園。這個有情、有義、有理、有美的圓夢之鄉,以來者不拒的慷慨豪情,成就了好多人的第一次以及現有的一切。至少,我生命中的一個重要轉折點,便出現在伊通。那時是九0年的暮春三月,我剛剛訂了婚。如今回想,當時與伊通結下的緣份,也應該視為一式的死生契闊。

記得一回突然好想好想上伊通,偏偏是在它不開門的星期天。姑且撥電話一試,豈料莊普、劉慶堂和嶠早一步不約而同的報了到,莫名所以的加著大可不必的班。「來吧,我們在」,就乾脆爽快的一句話,足見真情流露,我便急急驅車應召喚前往。

我承認好害怕伊通有一天會不支地消失,然而遺憾於無力解決它的困境,於是只能痴傻的用「一想到就去」來設法以死忠留住它。與其說被伊通下了迷人心竅的蠱,毋寧說伊通是我無可救藥的癮,而且癮頭養得好恁大。

明明是個沒有約束力的所在,卻又存在著似有若無的向心力,教人被制約般的不自由自主,難免一再齊聚一堂,互相交心取暖。伊通一族來去自如、主客不分,那樣不鬆不緊、若即若離的依存關係,到底單是表面如此的假象,其實彼此的情誼黏得難以割捨,濃得化不開。當初闖進來可能無心,不過現在走不開、跑不掉倒必然是有意。

一群人分享參與了各自的成長和伊通的行旅,一路走來,從篳路藍縷到搶盡風華再到穩定平順,不改的實情是一樣的捉襟見肘,得過且過。說這一堆人青澀也好、少年老成也好;說伊通坎坷也罷、高潮已過也罷,實況是它儼然是眾人第二個家,一個個人後天選擇棲身的大家庭。再三前來,千般是情,萬番是愛,而所謂愛情,何妨說是願相見而又能相看兩不厭。

每每來到這一個藝術可以停駐的空間,離去時總不免抽不開腳的難捨依戀。不捨的除了投注的歲月情感,還有更多的不忍,因為了解撐得辛苦的伊通,有著許多的不堪難為。不甘它的苦境明明眾所周知,但有能力者明知故意的相應不理,視若無睹,無意解囊襄助這個從來自立更生的個體戶。

有次關在車裡的四個人,激烈地討論著伊通是否關門的嚴重話題。陷在塞住的車陣裡,車外下著雨刷刷也刷不平緩的滂沱大雨。劉慶堂忽地一改平日的溫和韌性,不耐的大叫:「為什麼伊通還有必要苦苦經營藝術﹖是我們自己睜眼說瞎話做傻事!你們自己說,放眼四周,那裡看得到藝術﹖這個社會根本擺明了不需要藝術!」聲嘶力竭的困頓吶喊一出,一行人嘎然靜默,只賸淚眼婆娑地相對飲泣相對無言,空有淚千行。

多少人的一切從伊通開始,可是究竟有幾個人有心明理的記住這點,遑論提它一筆。「到底伊通還能撐多久﹖」,這個早年常常被關注詢及的問題,似乎不再有人問津。誰還關心主持人以會養會,負債額從當初五位數屯積到如今驚人的六位數﹖而且赤字仍在與日俱增,揹負紅字的卻還是老闆一人。如果從官方到民間,人人只是坐享其成的用盡它,又算得上什麼真在乎﹖

好久了,當一座座標榜捍衛藝術理想的另類替代空間,相繼折損或變節,伊通不改初衷的堅持下來,一晃便是整整十年過去。太多人把伊通茍延殘喘的倖存視為理所當然,於是乎不過問它過得究竟如何。難道不問收穫,只求付出,換來的只是癡心妄想的美麗錯誤﹖還是鍾情藝術到死生相許的以全幅生命身家為賭注,是一種宿命的詛咒﹖

當現今無道亂世的洪流淹沒一切,伊通好比諾亞方舟,無條件的提供最後的避難所予上帝賦與藝術使命的選民進駐。暴雨乍歇,大水初褪,帶著期待的心出船,只見滿目瘡痍。不得已唯有眼中帶淚等待黎明的第一道曙光出現,好再從頭來過。團團圍坐,各人想各人的心事,處理個人的心情。沒人多過問,為的是知曉關切有時是問,有時是不問。我們在彼此觀照的瞳孔中心照不宣。

我們都在伊通找到了慰藉,帶著這樣的力量能源,各自去尋自己的路。一時離去,並不承諾何時再會,只需知道它還在,就有了心滿意足的篤定與堅貞──管他台灣其他地方看不到、聽不見、談不得藝術,唯獨在伊通,總是不令人失望。

回首伊通來時路,向來蕭索、澎湃處,已然無風無雨無晴,唯見青山橫翠微。自忖為藝術菁英的伊通人,只管放心的大步前行,總歸是有自身從何而來、歸向何處的自知之明。雖千萬人吾往矣的逆行途中,伊通之內,總不吝給予衷心祝福,不乏加油喝采之聲。我們自當越挫越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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