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晴文
Chang Ching-W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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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華真:親密是永遠無法到達的距離
 
文 / 張晴文

2010年底,黃華真的個展「家庭相簿--桌上有你喜歡的咖哩飯」以滿牆的畫作把展場裝置得像是某個家庭室內。從作品的鋪陳看得出來,這是一個父親缺席的敘事。雖然黃華真確實常以家人入作,但這次的展覽並無自傳性色彩。她無意要說自己的事情。

其實早在幾年之前,她就已經下定決心,不再讓這些心裡最在乎的人成為被討論的話題。

2009年的大學畢業展讓許多人注意到黃華真的創作。或許因為至今不過幾年時間,那種再哀怨再世故都還沒失去的新生清澈,讓她的作品反而有種勇敢的張力浮現。

翻閱黃華真大學時代的作品集,幾乎像是一冊家庭相簿。這是媽媽。這是弟弟。她也畫一些身邊的朋友。早期的作品以壓克力顏料為主,一開始總是參考照片畫自己最親近的家人。「後來因為經過一些事情,像是曾經有一件畫我弟弟的作品受到一些討論,重點不外乎自己的經驗什麼的。我雖然有一些比較特殊的經驗,但不想一直拿這些東西出來做。即使是對我來說很重要而我去畫他們,但如果一直被討論,很怕自己會不會也在無形中讓這些被消費掉了。所以我決定不再畫這些。後來我想,好,如果不要讓人家知道我的事情,就畫一些看不出來的人。那個時候很喜歡杜瑪絲(Marlene Dumas)和舟越桂,畫得也有點像他們的輪廓,可是又開始覺得空洞,因為我可以很快地畫出這些東西,那是很熟練的,很假的拙感,對畫畫的人來說是很簡單的。我一直很害怕熟悉這件事,一直想避免。既然我知道自己喜歡什麼,又想避免太過熟練,所以就開始畫油畫。」

2008年之後,黃華真轉向油畫的創作。不僅是為了推翻熟練的技巧,也是有意識地選擇更接近理想狀態的媒材。「那時候很喜歡濃稠的邊界。我對每種媒材都會有一種想像,比如喜歡壓克力顏料是很有水分、但是有厚度的。我希望用壓克力也可以畫得那樣厚重,又有一些比較細的部分。但是太熟練了,所以換成油彩。」黃華真刻意在媒材和題材上都讓自己陷入陌生的境地,從畫媽媽和弟弟轉向其他不特定人物的描繪,偏向某種狀態的描寫。畫裡的那些人沒什麼表情,可能背對著觀眾,或者張著空洞的眼睛。「對我來說,那時候其實就是很徬徨。」斬斷熟練的決絕並不容易,得強迫自己和最親近而熟悉的事物拉開距離。

「其實那時候還是會偷偷畫我弟弟。每次不知道要畫什麼,我就會畫他。」

黃華真和小她一歲的弟弟感情特別好。或許是因為單親的緣故,讓她分外早熟,「從小就知道自己要在某些方面做得很好,比如要比較懂事之類的。我小時候跟弟弟超好,後來大概十幾歲的時候他去念了軍校,我們發展的路從此完全不同,重疊的經驗也很少。現在想起來,有時還會覺得很心疼他--我是自己長大,他也是自己長大的。而且他比我更需要幫助。」

血緣關係是命定也無可取代的感情。「有一次弟弟出了嚴重的車禍,差點死掉。我什麼都被逼出來了,突然發現自己是有一些力量的。我可以幫助他,也可以同時幫助媽媽。我那時候剛滿廿歲,覺得自己是大人了,也就是從那次之後,我決定把這些東西收回來,不要一直拿出來。雖然還是會放在作品裡,但不會像以前畫了就發表。」心裡意識到家人是自己最珍惜的,也就捨不得任何可能的損傷。「突然之間我好像開竅了,知道什麼才是最重要的。從那時候開始,我真的可以確定地說『我很愛他們』,不是像寫制式的答案那種,是真的很愛。我願意拿任何東西去換。我和媽媽的關係也和弟弟和媽媽的關係不一樣,但我們各自用自己的方式對她很好。也是因為他們,所以我才會理解到家庭有多重要。」

儘管「家庭相簿」展覽裡那個父親不在的故事是杜撰,但還是透露了對黃華真來說最重要的人間情感。「我從一個很正面的角度給他們一個設定,就是所有人的關係都是很緊密的,所有的人都很感念他,用自己的方式懷念他。我曾經聽到一個女生談道自己過世的父親,她說『我覺得他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啊!』她說這句話的時候我覺得很震撼。我自己的經驗不是這樣,我也是單親但不是這麼美好的缺席。要如何深刻的關係和良好的教育,可以讓一個年輕的女生有信心可以說出這句話?這不是每個人終其一生要尋找的嗎?即使很多年輕的人不了解或者嘴硬,但到頭來還不是這樣。我也不是想說教,就是做自己覺得重要的東西。」

即便如此,黃華真也擔心「家庭相簿」讓家人誤解。「一開始的時候我很擔心媽媽看了展覽會難過,以為我是有多想念父親,所以才做這個展覽來療傷什麼的。其實也沒有。所以我很刻意避免把自己跟他的回憶放在裡面,還是希望保持一個理智的態度。我到處擷取最自然、最平凡、說起來沒什麼特別但其實很特別的關係,也不是故意要讓人感到懷舊,只是通常讓人有這種感覺的時候,是因為它很接近真實。」所以在個展同時,黃華真在另一個聯展裡發表了送給媽媽的作品。比起這些畫作,那是更私密到難以解讀的另一種極端。「我任性地選擇創作這條路,從南部上來念書,媽媽的負擔很大。她願意讓我繼續做作品,不管會到多久,我很希望能用我在做的事情做一件作品送給她。」

無論是畫家人還是朋友,都透露了黃華真面對人我關係的態度。「人與人之間的事情,除了彼此之外不會有另外一個人知道全部,或許關係可以用三言兩語說完,是家人、朋友或情人,但裡面其實有很多很多的細節堆積起來。所以即使是同一個對象,當我一而再、再而三地描繪他,每一次都是一個事件的累積。如果我在畫裡去除特殊的時空暗示,大部分是討論『人』的狀態,可是如果對於一些特定的對象,就不會避免這樣的暗示,雖然也有部分微細的事件在裡面,但不會一一說明。這也是為什麼我會一直討論人這件事,因為我覺得人實在是太複雜了。每個人絕對是不一樣的,或許會有相似的背景,也可以被一樣地形容,但就是不一樣。我想找出重疊在每個關係裡一樣的東西,比如嫉妒,比如安慰。儘管關係不同,可是如果會發生這些事,表示你們的關係有到某種程度了,我覺得這些東西就是證據。」

除了繪畫,黃華真也攝影。大部分的時候,拍照做為繪畫的前置,她的畫作來自影像,卻放大了被影像壓縮的心理空間,絕不是單純的影像模仿。「我相信繪畫會有一個距離,尤其我不是畫很寫實的。就是因為那個距離,它不夠像,反而讓人很容易投射,那個距離感是我很珍惜的事情。」

所以在一開始,黃華真就決定用繪畫來呈現「家庭相簿」。儘管整個系列看來暗示著某些情節,但故事的內容終究不是應該討論的重點。在這些作品中也包括許多沒有人的畫面,它們就像生活快照一樣成為瑣碎日常的紀錄,關於某些人某些事的細節,累積起極度抽象的感情世界。也正是這些看來無關至要的物事,讓人見識到難言的情感竟可以支付到什麼境界。「那些畫讓我覺得自己的作品真的是繪畫。放在整個系列裡感覺像是某個人蒐集的一些關於天空的事情,也可能可以造成他和其他人關係的聯想,但又看太不出那個關連,不太確定。對我來說,畫畫就跟蒐集很像。蒐集的意義就是你覺得有關或者有意義,就會把它納入,全是因為主觀的喜愛而接納。」

黃華真的畫裡,飽滿的情緒總像畫布上的顏料一樣充盈,溫暖的色調和著一點點酸楚。以繪畫探求人性真是一條古老的路線,然而這對黃華真來說,卻倍覺心安。「每當我想到很久以前就有人在做這些事情,就會覺得這是實在的。你看,這麼久以前就有人在追求,雖然是老派,但是會有踏實感。另一方面,雖然我畫的是人像,但不像照片一樣可以馬上指認,距離變得很重要,也很美。就是那個距離,會拉近你和那個對象的親密感。」

很多時候,攝影能清楚地交代很多事,但這種清楚可能無法讓人滿意。「攝影不是goal,它是aim,繪畫是goal。我雖然畫了這麼多,可是我永遠也得不到,所以才會繼續下去。」

(藝術家雜誌 429期 00年代畫家點選 2011年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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