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晴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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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尹齡:只要對自己誠實
 
文 / 張晴文

因為經常工作得太晚而無法回學校附近的租處,許尹齡後來乾脆住在市區的工作室裡。幾坪大的空間幾乎被工作桌、作品和畫具佔據。有一隻毛色灰白的小貓四處走動。角落地上擺平的沙發床像一塊土司麵包,那是她睡覺的地方。

搬到這裡工作之後,感覺跟自己講話的時間變多了。

許尹齡在屏東長大,小學就念美術班。第一個一起畫畫的人是哥哥,記憶中開心的事情就是和他一起去上畫畫課。上國中的時候一度想考舞蹈班,卻在考前摔倒骨折,於是繼續念美術,一路到了大學,才真正覺得自己在做創作了。畫畫漸漸變成平常不過的習慣,「一直在做的事情有一天發現它開始有點不一樣了,就會更好奇這件事之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今年許尹齡獲得北藝大美術學院的「美術創作卓越獎」,最近在關渡美術館展出,這是繼2009年入選優選獎之後再度獲獎。可能大多數人都是在那年的展場上第一次認識了許尹齡的畫作,展出的〈愛的教育〉、〈長壽俱樂部〉、「肉眼差距」系列讓人印象深刻。那些拼貼似的人物和場景在乾淨卻掩不住汙損的境況裡地存在,畫裡的人物像是活在錯置的時空之下,有股永遠無法被理解的深刻寂寞。

「當時設定『肉眼差距』的六件作品就像是做實驗的培養皿。每一個物件都是一個元素,包括家具、人,都是物質的東西,隨機地安排,主題就是一個關於家庭的實驗。」家庭是親情構築起來的空間,對於社會來說也是一個微型縮影。一個室內儘管具備某些物質條件,有一些角色也正如印象中應該有的樣子,但他們看起來終究獨自存在世間,看不到依賴,誰也沒欠誰。

那時候許尹齡的創作自述寫著:「對我而言,作品在許多層次上運作著真實的理由來說服觀者去相信那個不合常理的狀態,很純粹的就是去發覺我們從沒想過和挖掘過的自身殘缺。我們的生活給我們的訊息就是這樣,正常地生活下去,但其實從來沒有正視過自己的人才是真正的缺乏。」

關於什麼是正常或者殘缺,我想起村上龍的小說《最後家族》。一個把人和人之間的解救和被解救看得太過簡單荒謬的故事。繭居的長子。命定一般怎樣也無法完全相互理解的家人。人和人之間的暴力不只有咆哮或拳腳相向那種,固執地要別人同意自己,或者用自己做為衡量他人尺度,蠻橫不下言語或身體的攻擊。

簡單來說,就是支配別人的慾望。

小說裡繭居的男子因為偷窺鄰居發現了被丈夫施暴的女人,找上律師詢問營救她的辦法,然而律師卻冷酷地揭露在心理上他就像加害者一樣霸道--想要拯救他人的慾望和想支配的慾望,其實是一樣的。有這種慾望的人,很多也是自己受傷很深的人。自認為沒被救過的人也不可能誠實面對自己。

面對哥哥的繭居,許尹齡從憤怒對罵到認同他的選擇。「自從之前和他大吵過後,我們就很少說話了。會和他吵架是因為以前也沒發生過類似這樣的事,一開始只覺得他在逃避,就像這幾年看到突然佷多人都這樣,總覺得這些人幹嘛這麼逃避現實。我天天和他大吵。」就像許多繭居者和家人會有的衝突,房間外面的人無法理解他為什麼這樣冷漠消沉,直截了當地把繭居視為病態;而繭居的人只有愈加激烈地隔絕自己,甚至藉由自我傷害的痛楚來確認自己的存在。被認為是正常的人,要直到領悟所謂正常和不正常的區別,只是多數對少數的暴力,才能真正感受連忠於自己都不被允許的痛苦。「我竟然開始羨慕起來,是變成繭居後,才找到吻合自己的人生吧。而我或是存在於這個真實的其他人則會繼續依照社會需求做適當的表演。」

身處在社會裡,我們幾乎被判定無法離群索居,大部分的人日復一日彼此相安無事地生活著。對許尹齡來說,「以前覺得每一個人不是人,而是有功能性的東西,彼此之間的關聯是很疏離的。但是現在想要換個方式來看。我覺得要回復到人的本質來觀察人跟人之間的行為,有一種很奇怪的相互關連,有點像是硬去拼湊起來的。因為人的心理層面需要這麼做,人和人之間才會互相來往。但不是負面的,是很正向的。」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人在一個群體裡有多大的自主和無奈,在許尹齡畫作裡藉由戲劇化的景致鋪陳開來,看上去大致總是種哀傷的感慨。「雖然我關心家人的情況,但是我畫的不是這些,不是要複製或說明這些事情,而是在這樣的事情之後我所關心的方向、我的感覺,再用我自己的方式重新詮釋。我剛才說的改變也是因為這些事。我之前覺得是他們封閉自己,後來覺得其實是我們知道自己的功能性是什麼,於是把自己塑造成那個樣子,而他們才是對自己誠實的那種人。」

從「肉眼差距」(2008)、「前理想時期」(2009)、「淑女船」(2009)到「奇異恩典」(2010),許尹齡大部分的創作都以系列方式呈現。「我想用一種方法來表達我想傳達的事或行為,或者看到一件事情發生當下的感受。會有點像是在做腦內劇場。現正在想的事,會有好多好多畫面,我會思考它們有什麼樣的場景。通常先確定了現在的想法、有一些場景,再想想裡面需要什麼,這有點像在拍片,開始找演員、道具,然後有個rundown,開始進行。同一系列裡的每一幅作品,它們之間不是敘事的前後關係,而是每個畫面都是一個場景,那個場景本身有一個事件在進行。」這些畫面裡的事件令人費解,看來相當神祕。對於觀者而言,所有物事並未提供任何可靠的線索得以拆解故事,只能任由無以名狀的陰鬱煩悶重重打擊。

「曾經聽過有人說,在我的作品裡看到自己類似的生命經驗,但說不上是什麼。其實我這麼大量地創作,也是想用這種方式讓人發現我們究竟現在處在什麼樣的世界裡面。它們不是對於社會什麼具體的意見,有一些看起來也非常極端,但我覺得模模糊糊地又很符合現代的樣子。一直進行到現在,我覺得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就是被這些小元素累積起來的。這是我想表達的。這樣好像比較誠實一點。」在許尹齡的作品裡,除了空洞木然甚至沒有清晰面孔的人物,總有繁複的紋樣爬行畫面。這些可以想見耗去不少時間累積的質感,讓冷調的畫面情緒多了幾分神經質,好像得想辦法逼迫自己專心對付什麼似地琢磨下去。她打了一個比方:「很像在抄《心經》的感覺。」

直到現在,畫畫對許尹齡來說就像吃飯睡覺一樣地自然而必須。「現在我已經不太像是把繪畫視為創作的媒材,那就是我最能掌握、最直接,也可以立刻去做的事情。繪畫是我在第一時間最能夠表現自己想法的方式,在作畫的過程中也會不斷去想--到底現在創作對我來說是什麼?真的很想一直做這件事情,似乎它自己本身也有生命,會自己好好地長大。

「到後來會覺得自己愈來愈依賴繪畫。這個依賴不是害怕我不能再繼續畫畫什麼的,而是心靈上的依賴,很像另一個自己的世界。可以把我想表達、可是又覺得我不能表達,或者不知道該怎麼說的事情,就藏在畫裡面。也因為這樣,我的作品有些讓人無法理解,或許只有我自己知道那要說的是什麼事情。」

繪畫是最直接的。「好像有一個坑洞,我就用顏料補起來;哪裡又怎麼了,再補起來。難過、開心,就一直在上面疊來疊去,最後它所呈現出來的意義,對我來說不只是我要的畫面,而是那個畫面有我曾經層層疊疊的痕跡。我很喜歡畫完之後回去看這些痕跡形成的過程。那不是具象的痕跡,是自己在創作這一系列作品的狀況。我很喜歡這樣。」對於許尹齡而言,繪畫或許就是誠實面對無人知曉的自己,最堅強而無可取代的方式。

(藝術家雜誌 431期 00年代畫家點選 2011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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