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志傑
Qiu Zhiji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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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德慶:幾乎是一個聖人
 
文 / 邱志傑

沒見過謝德慶以前他在我的心目中幾乎是一個聖人,我像傳道者一樣向很多新開蒙的人講述過他的功業,他的重要性,他的傳奇。但是見面和幾次接觸讓我有些失望。本來,我想一個人幹過那麼酷的事情以後,應該早就看破了俗世,應該早就懂得了虛無的意義,應該會對江湖上的小名小利完全不屑一顧,而且應該上屋抽梯,對自己做過的事有跟我們這些後生小子全然不同的看法,讓我們耳目一新。結果我發現他比我還崇拜他自己做過的事,在很大程度上他一直生活在二十年前那幾件事的快感中,他非常渴望人們在那幾件事的前提下來和他談話,這讓我意識到,他不自由。 這讓我很難過,因為他是我們這輩人的偶像,但現在我必須承認他令我失望。

這裡可能有一種時間或判斷上的誤差:謝老好像並不知道他在大陸很有名。其實他在大陸的名聲和影響遠比他在台灣和美國大得多,而他並不知道這一點。我後來才發現,他來北京是來建立名聲來的,他並不知道其實他已經用不著這樣做。如果他更狡猾一點他是可以表示不屑把自己裝得像個隱士,並因此而撈得更大的神秘感和傳奇性的,所以這也足見這個老頭的真實樸素,他並不掩飾自己的平凡的慾望,有典型的台灣人的自我中心。雖然我心裡有些失望,但我大體還是很喜歡這個老頭。

所以,與謝老見面後我立刻給吳美純打電話,建議朗濤藝術會所為他舉辦講座。講座中他的表現很偏執,也可愛:一年中頭髮漸次長出來的照片,他花了大半個小時一張張放給人看,每張之間變化小,其實抽樣看看也就是了,但他堅持一張張的翻。難於忍受的觀眾在下頭嘀咕:他的講座本身就是一件行為藝術耶!從這一點能看出他並不善於體諒別人,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快感中。而且可以看出他對自己做過的那些事至今還非常得意。這一點和黃永砯形成鮮明的對比。 當我和黃談起他的早期工作時,黃說當時是試著看這麼做會有什麼結果,現在也並不能很肯定到底真有價值還是沒有。對於正在做的工作,黃也抱著一種觀察的心態,他是一個徹底的懷疑主義者,來自虛無的力量讓他充滿可能性,也讓他很開放,很能體諒別人。前年春節在廈門,那是他第一次回國,過去的朋友來聊天,其實因為已經十年沒有接觸了,那些人並不懂得他現在的工作,但他們信口開河地議論著當代藝術,沒幾句就把事情扯回到自己的裝修啦陶瓷收藏之類話題上去。 有很多話在黃聽起來一定是很可笑的,但我發現這傢伙很開放地順著老朋友的偏執聊下去,問了很多細枝末節的小事,實在胡扯得太不像話了,就用一個善意的幽默來製止。 我看著那個場面,又好玩又感動。-----謝德慶的功業和局限都來自執著,來自極端性,但更強大的力量可能來自“無執”,來自對任何一種徹底性的懷疑。

講座上我問的問題其實是為了幫吳美純捧場,讓她主持的講座有意思一點。我是否問過為什麼是一年這個問題我忘了,但就是今天來看,這個問題其實倒一點都不業餘,在業餘者看來就是業餘的,在內行人那裡是沒有業餘的問題的--它涉及到變卦的問題和一個徹底的規則是否必要,所有的問題都是互相勾連的。我記得是另一個問題把老頭弄急了:我問,打卡一年有詳細的記錄,是可證實的;而一年不接觸藝術是不可證實的,因為打卡或戶外生活是實事,而“接觸藝術”是虛事。這時候,他曾經打卡一年或與他人同捆一年這些經歷,本身成為證據讓人傾向於相信他的計劃。我問:是不是意識到了,而有意在利用前幾件作品所形成的“信用”,來作為新作品的材料? 想不到老頭一下子就急了,他說:我連自己生命都付出去了你還要我拿出證據? ! 他覺得委曲,而我覺得他後來的作品有嚴重的漏洞,尤其是十三年隱居後新千年的宣言很做作,包括他現在宣布不再做作品,也罩在杜尚下棋的模式裡,但他已經沒法平靜討論了。

謝德慶是優秀的觀念藝術家,但觀念藝術自身已經窮途末路。後感性與觀念藝術的重要區分之一就在於現場性。 觀念藝術作品你只要聽說就可以了,用文字敘述可以很有效的還原它的力量,杜尚畫小鬍子,送小便池,謝德慶打卡一年,你不用真的看到,聽說這件事情就夠就能感受到這作品幾乎全部的力量。 這都是所謂的“一招致敵”。黃永砯洗書和轉盤時期也是觀念藝術,但他已經走出來了。徐冰和蔡國強也從觀念藝術走向了更有遊戲精神的活動,這些都是一個觀念藝術家所難於理解的。象《狂歡》那樣的事件你不在現場怎麼行? 象《新潮新聞》那樣的事件,隨時充滿了變數,根本就是建立在遊戲精神之上的。正是觀念藝術的“一招致敵”的追求,把它變成了一種點子藝術,從而墮入了智力競賽和體力競賽的魔道。 我不是花招太多,而是根本就無招,謝老對我的“花招太多”批評真的顯示了現代主義與後現代的分野,他的確是一個標準的現代主義者。

現代後現代之分又可在其“反叛”的概念中見出。反叛是強迫性對立思維,是在同一條鐵軌上轉頭向後走,並不能給出新的方向。如果本來就沒有方向,如何去相反?本來就在無限中,如何拋向? 二十年來關於自我的議題已經走到這樣的臨界點:重要的不是如何強化自我去抵抗制度,而是如何發現一種新的製度來反抗自我。看謝老的舊作我總會想到薩特的戲,現代主義的力量是一種“我執”的力量,而我們更需要的可能是無執的力量,從一件作品內部的無執,到媒介、方式上,到藝術家的身份,一個新的遊戲早就開始了。

那天老謝講座回來,我感慨自由是多麼難以企及,多少英雄才俊,都囚禁在他們的自我之中。為了提醒自己,我寫了一個《關於自由的備忘錄》。我很尊重謝德慶先生,曾把他評為《我所尊重的九個半前輩華人藝術家》之一,但如今不可能也不必要有這樣的大師,後現代也不需比現代強。我絕不配也不敢詬病前賢,但是我恐怕在一片崇拜之聲中,會使我們的英雄在歷史上第二次出場時成了鬧劇,所以有這些話。

附:與謝德慶的兩次交流

xkillx(後性感)
XX :你好

成都一別又是數日,回來後比較鬆懈,在一個熟悉的環境就容易這樣。這段時間接受的東西也比較多,還得慢慢來消化。在成都的時候太匆忙,來不及和你細聊,有很多的東西值得我們一起討論討論。

那天在簡陽很意外的得知謝德慶在重慶,並且呆不了多久,於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臨時匆忙從簡陽趕回重慶,很有運氣,一起吃了一頓飯,四個小時左右,確實是個大師,至少在目前我是沒有辦法找到他的漏洞,給我最大的感受就是他驚人的洞察力,從他的表達上來說,他的國語確實有一定缺陷,但也並不妨礙他的表述,在他與我們的交流中還有一些他比較強調的觀點:“反叛”與“拋向無限”。“反叛”應該說比較好理解,這是他一貫的態度,五十來歲的人了,依然有一種強烈的不合作,他的強大顯而易見,而“拋向無限”則是他訓練思維的最基本的方式。我們問了他一些問題,也有些讓他意外(至少我是這麼看),因為這些問題也顯出我們對問題的思考,這使他後來又主動提出再來一次,這使我們也感到幸運有機會再和他深入探討,他去年也到過北京和成都一趟,接觸過一些中國的藝術家,如艾未未,邱志傑,老戴等,包括老栗,顧振清什麼的,對這些人他都有精闢的論段,最有意思的是他對徐冰以及蔡國強作品的評價,因為我一直喜歡徐冰的緣故,所以他對徐冰的評價讓我特別意外以及佩服,他認為徐冰的“渡過”的提法非常好,但在作品中的表現只在“天書”中貫徹了,在徐冰以後的作品就再也沒有過,而徐冰作品最多只能算是介紹中國文化的作品,而徐冰也只能算一個介紹中國的藝術家,而蔡國強在最初用火藥做作品是很不錯的,而後來老是炸“龍”,讓他覺得老蔡最多只能算一個為“龍”服務的藝術家,哈哈,精彩吧! 是啊,蔡國強今年還準備在上海什麼經濟論壇開幕時在外灘炸一個超長的龍,據說是由錢其琛親自批准的,他的運做與智慧會真正折損他的藝術,他快下課了吧!為什麼中國藝術家的藝術生命就這麼短呢?

因為我剛剛從北京回來的緣故,也和他談起邱志傑,他說去年在北京講座時,邱志傑提了一個很業餘的問題,邱志傑問他:為什麼作品是以一年為限,而不是幾年或更長的時間! 他覺得邱志傑是一個博學的人,但他的作品缺乏一招致敵的力度,花招太多。在談到顧振清所說的四大天王和什麼另外高手時(我想可能是說的是《射雕英雄傳》中的華山論劍),他覺得藝術畢竟不是金庸小說中的江湖,金庸的武俠小說講的其實是政治,而不管是哪一個大俠在金庸的小說中講得多的是如何運作,在哪裡遇到了什麼人,他又和哪些人一起又怎麼怎麼了,而不是講倒底他的那一刀是如何砍下去的。我想他與邱志傑的身份有許多的不同,邱志傑不僅僅是藝術家身份,還有評論家、策展人的身份,這確實不容易啊。

他現在在享受生活,在戀愛,他重慶來見老丈人老丈媽了。有意思吧。他宣布再也不做作品了,我的理解這是他最大的一個作品。 用他的話說他是一個現代主義者。 如果後現代不能產生這樣的大師,那後現代又比現代強在那裡?

(20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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