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茜芳
Huang Qian-Fang
簡歷年表 Biography
相關專文 Essays
著作出版 Publications


難忘的空間經驗
 
文 / 黃茜芳

向來喜歡席德進的作品,他筆下的埔里,雨後的山是迷人的藍紫色,過去對他所繪藍紫色埔里的山,始終略有質疑?有一回,逃離台北塵囂的我,微風細雨在埔里田野騎腳踏車,放眼雨後的青山,驚見山巒果然渲染成微微的藍紫色,停下機械式的步子,乍然體悟自己身在席德進的「立體畫作」中,無比的喜悅洋溢在我這可悲的都市人胸懷。

埔里是我母親的故鄉,成長過程我對埔里沒有深厚的情感,第一份工作在「藝術貴族」擔任編輯,前往埔里採訪結識了王子華、陳芳姿夫婦,投緣而成為好友,後來埔里眼變成我的「避難所」,也開啟我與埔里的不解之緣。成長、生活在台北的我,厭惡大都會快速、煩躁的生活步調,卻不得不在台北工作,沉重的工作內容與緊迫的時間壓力讓我宛若齒輪,亦步亦趨,認分又規律工作再工作,當我沒法再承受工作、家庭的壓力,或是情感受挫,便如驚弓之鳥倉皇逃往埔里,友人溫馨的關懷,沒有甜膩的負擔,逕自在埔里騎腳踏車、吃飯、睡覺、閱讀、散步、發呆,遠離台北惱人的俗世數日(或一陣子),獲得相當的休息,補足心靈與身體的能量,重新再踏入一定的生活軌道,扮演自己無從放下的角色。埔里之於我宛若心靈的「桃花源」,是療傷、止痛、歇息、潛修的小寰宇,我知道瞭解友人總在我最低落的時刻給予最親切的招喚與支持。
  
兩年前的九月,微涼的秋意急速冷卻台北市溽暑高溫帶來的蠢動,工作繁忙的我為了爭取可能出國進修的機會,選擇去補英文寫作,認真準備託福考試,「一枝蠟燭兩頭燒」適正形容我的景況。921凌晨的地震,震碎了台灣人的心,地震發生之時,許多車輛的警報器大肆鳴叫,姊姊與母親趕緊抓緊病在床上多年的父親的腳,深怕他跌下床,客廳電話響了幾聲,近視近千度的我醒來戴起眼鏡,一看兩隻貓咪不知何時跳窗進入我的睡房,眼神驚恐全身毛髮豎立緊靠在我的枕邊,睡意正濃的我,看見兩隻害怕至極的貓咪,一陣不悅上心頭,暗自叨念為何跑進房間來?翻過身子繼續睡,後來,又一陣天搖地動,零星聽見一些東西砸落的聲響,接著,一覺到天明。鬧鐘響了,起床發現停電了,因為約了兩個採訪,刷牙盥洗後匆匆衝出門工作。平日搭公車到台北市,約需40-50分鐘,當天竟然只花了20多分鐘,車上人很少,心裡很樂,到了重慶南路的採訪地點,因為行動電話都不通,拼命找了公用電話聯絡,確定受訪者無法來,也才知道中部發生嚴重地震。原本下午約了去台中採訪,一直聯絡不上,還直思考該如何前往台中,心想時間還早便悠閒散起步來,走在台北街頭卻不聞車馬喧,赫然發現博愛特區竟然停電了,打電話給同事方知不用上班,邊散步邊盤算突然有一天空白,該回家讀英文呢?還是去看場早場電影?再想想最近太忙了,母親照顧父親很辛苦很吃力,便跑去買父親愛吃的壽司,準備回家照顧父親,讓母親休息休息,返抵家門,家人劈頭問:「我跑去那裡?」「上班啊!」我衝口而出,「到了台北才知道不必上班」,姊姊氣極敗壞說:「地震這麼嚴重,上什麼班?中部死了很多人!」「難怪那麼少人搭車!」是我的回答,聽見廣播不斷傳來的災情報導,我開始知道昨夜地震的殺傷力可不輕。走進書房,看見幾乎高達天花板的書架竟被震開達七、八十公分,部份書本掉落地上,開始推想昨夜地震的強度,直覺反應是:「還好昨晚沒睡在這個房間,要是書櫃倒了,肯定被書壓死。」 
 
後知後覺的我擔心起埔里友人的安危,一時聯絡不上他們,最後聯絡上友人的大姊知道他們平安無事,大姊正準備開車前往埔里送物資,並且把飽受驚嚇的小朋友接到台北來。地震發生當晚,友人投宿在日月潭畔的天廬飯店,眼看樓塌,電影情節發生在眼前,逃難過程險象還生更具戲劇性,回到埔里發現住家、工作室與經營多年的餐廳災情慘重,環視過家中的慘狀後,便出門開始擔任義工,義工工作持續至今已兩年,目前他們合力主持菩提長青村。
  
地震後第六天,我與一位攝影同事進入埔里採訪,看完台中國美館的嚴重受創與館外不勝數的帳篷,帶著「埔里已經不是妳熟悉的印象,要有心理準備,路上還飄有屍臭味」的叮嚀,心情更加戰戰兢兢,因為路況很差,向晚時分前往埔里,黃昏的光線更添悲淒的氣氛,昔日進入草屯,就會有大啖玉米的喜樂,而今不見人跡,撲鼻而來的是屍臭味,「青綠山水」是過去我給埔里連綿青山的形容,如今卻像歷經新的造山運動,光凸凸一片,「日本枯山水」一詞飛進了我的腦袋,同事與我兩人相對無語。進入埔里鎮,天色已黑,鎮上仍然沒有電,黑暗安靜如死城,車行速度很慢,路已經不能稱為路,因為路中央會出現房舍被震到路中再癱塌的殘骸,只得繞過這堆碎裂的建築再前行,路旁與學校操場都是帳篷,秋夜涼如水,此時沁入人心的是悲淒與心酸。進入屢屢逃來睡覺的友人的家,煞時傻了眼,電視、陶藝作品、畫作等怦然躺臥地板上,地面壟起碎裂如楚河漢界,水聲潺潺順牆滴落,可見當時的強烈震度,放眼望去就像戰後,「我們家是是原汁原味的保存」,雖然經歷此生最大的災難,驚懼猶存的友人不改幽默本色,沒有兒女的他們顧不得整理家園,鎮日在外幫忙做義工,幫助許多更需要幫助的鄉親與友人。
  
剛邁入不惑之年的友人,經營十數年的餐廳,在埔里地區享有知名度,一夕移為平地,回首生命的過往與921當晚的所有生離死別的試煉,他們因緣擔起建設收容災後無家可歸或無依老人的菩提長青村的重擔,一切從無到有,收拾起自我疲憊與傷痛的心,把數十間十二坪的組合屋打造成埔里獨樹一格的老人社區,現在綠意盎然的清幽環境,人人望之心神暢快,驚嘆原來組合屋社區可以如此舒適,然而現今的成果,是友人但憑熱誠不辭辛苦奔波借助社會各界關懷力量經營而成。
  
震後兩年的盛夏寄居埔里,不復見席德進擄獲人心的漫妙山水,仍舊喜愛騎腳踏穿梭在田野,迎面徐來的輕風依然輕爽,眺望不在青綠的遠山,心底的哀痛無以形容,重創的傷痕歷歷在目,或可見重新建蓋的建築物,或可見震壞的建物的模樣,為兩年前的災難留下見證。人心受創的程度無法用數字評估,當我用力切鳳梨不小心碰撞杯子一直發出聲響,「茜芳阿姨,杯子發出的聲音很像921地震,很恐怖,我聽到會怕。」是28歲初為人母的美鳳的心聲,我趕忙停下手,連聲說對不起,受過災難的人心何時能走出陰霾?不再生活在恐懼中?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桃芝颱風讓埔里鎮對外的橋樑──愛蘭橋斷了,脆弱的埔里又受打擊,人們沒有太多的怨言,默默承受繞路塞車之苦,大家對政府的復建態度與速度,全無信心,而且早習以為常,雖然埔里土地唱著悲歌,埔里人們毅然拭去淚痕,勇敢用自己的雙手重新站起來!對於以埔里為心靈伊甸園的我,騎腳踏車穿梭大街小巷,或奔馳在田間小路上,習慣在腦海中定格地震前的景致,面對現在療傷中的景致,遂在腦海中以「拼貼」(Collage)的方式進行比對,玩著馬格利特(Rene Magritte)善長的創作手法,複雜沉重的心情是無法以言語來形容。
  
帶著郊遊的心態隨長青村老人前往乾涸的河中撿拾飄流木,準備回來搭蓋花房與菜園,身為台灣人卻台語不輪轉的我,聽著阿公對我說地震前栽種香蕉的生活,未料一生的心血就此化為烏有,他指著遠方說那片山就是他的家,我看到的是光凸凸的黃土地,一時無語以對。在若萬馬奔騰的午後大雷雨陪伴下,重回日月潭,幾片木板以紅漆書寫著「天廬大飯店」,擺放在已移為平地的天廬大飯店的「所在」,曾經友人與我在三樓面對日月潭享受早餐,此際,果然頗吻合台灣的時代潮流,典型的「裝置藝術」,或可稱為「地景藝術」,視為「環境藝術」也無妨。
  
回想與埔里的不解之緣,望見埔里受創,看著埔里重新甦醒,深深為每一位從災難中走來的埔里人打氣,想起一生堅持寫詩的周夢蝶的〈在路上〉:

這條路好短,而又好長啊
我已不只一次地
走了不知多少千千萬萬年了
黑色的塵土覆埋我
而又粥粥鞠養著我
我用淚鑄成我的笑
又將笑灑在路旁的荊棘上
會不會奇蹟地孕結出蘭瓣一兩蕊
迢遙的地平線沉睡著
這條路是一串永遠數不完又甜又澀的念珠
 
Copyright © IT PARK 2024. All rights reserved. Address: 41, 2fl YiTong St. TAIPEI, Taiwan Postal Code: 10486 Tel: 886-2-25077243 Fax: 886-2-2507-1149
Art Director / Chen Hui-Chiao Programer / Kej Jang, Boggy J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