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林平
頭一眼看到黃薇(王民)這一系列的作品，讓我想起「小王子」第一篇中有關「蛇吞象」的敘事。那一個直覺帶我沉入一種孩提時候的想像力，一種單純地對於現實未知和奇象的害怕，但是卻總是試著用簡單的語言去名狀和說出的心理慰藉。黃薇(王民)的作品，直指這樣的特質，用飛躍的想像力去名狀，用慢條斯理的繪畫去說出。它深刻打動每一個當過孩子的大人心，有關於自然的神聖與奧秘，也有關於人類對環境的荼毒與蠶食。
即便我們受過理性教育，處於一種文明世界的人為保障中，不論是抽象體制的、或具體設施的，我們以為可以脫離荒野，步向更安然的人生。但是，畏懼與焦慮卻如影隨形，來自於它的無以名狀和不可測試。雖然我們受到現實的逼迫與折衝，務實的態度卻無法讓我們忘記作夢的能力，因此，理性的言語有了限制、度量衡的尺規難以規範。越是在文明的世界中，越渴望想見蠻荒；越是在建設的路途中，越容易遇見毀滅。
當我們處於台灣大建設之後的省思期，環境意識在各種教育體制中生根。曾經穿山越嶺的橫貫公路是英雄的事蹟，盜採濫砍的原始森林卻成為山老鼠的橫行。當處女地已滿披經濟作物，當原野已貫穿羊腸小徑，當帶著數字的道路切進一座座綿延的山嶽、如同搗入沉睡的山獸，那不可知的神聖力量，…是人道蠶食了山林？還是山獸鯨吞了人行？
媒體的無所不入和資本為王的市場型社會，政治認同的困境和充滿意識形態的論戰，加上愕然的天災和畸形的人禍，假如這是台灣的社會現實、一個充滿混亂與災難的時代，我們懷擁不安、渴求寧靜。假如我們說的出口，假如我們能像孩子一樣單純地把那一份不安與恐懼加以名狀，或許我們可以不再那麼害怕，害怕孤單、害怕被吞噬、害怕脆弱的消失…。
黃薇(王民)的作品借用一種相當單純的視覺語言，道出了我們這個時代心中深刻的畏懼。她如小王子般帶領觀眾回到第一本《自然界真實故事》的圖畫書中，在那裡，大蟒蛇把捕獲物毫不咀嚼地整個吞下去，安靜地等待消化，…。當初民近似孩童，遇見如死亡吞噬一般的暴力，驚恐的心靈、和在有限經驗中無能合理化的想像，讓語言失效，由圖像的假託和譬喻取代，表達出內心的不安和自我安慰的解釋。那是一種處於無助狀態中自我救贖的能力，透過名狀的功夫，得以面對和擺脫畏懼。小王子「蛇吞象」的想像力，卻讓大人們只能想到表層意義的帽子，而當「蛇吞象」真正現形的時候，大人只能逃避自然的巨大能量，安慰自己和小王子，要他專心學地理、歷史、算數和文法，回到文明的合理世界。這個現代化的進步世界並不能消除我們內在的恐懼與好奇心，離著遙遠的原初神聖與大地傳奇，黃薇(王民)慢慢地、慢慢地把它說了出來。
超現實主義揭諸夢與非理性的力量。透過圖像與言語的隱喻，甚至圖文之間無關聯或不合理的並置，文字對圖像的干擾、或者在圖文之間迸發聯想，藉此讓閱讀者得以突破邏輯的框架，在名與理的隙縫間，鑽入了前現代的古樸，達到另類現實的存在狀態。雙關語是另一種圖式與文字想像力聯合運作的方式。黃薇(王民)這一系列作品的命名方式甚為有趣：「籠穿山」、「蠶吞籠」、「刺偽山」等標題，同時運用了名詞與動詞的互換、同音字的轉喻，並置了動物、自然、和人為設施的意像，產生了惡夢般的詩學。標題「鱷不惡」同時指涉了兇獸、土地倫理、負負得正的能量平衡，和「餓不餓」的慾望現形。
繪畫作為一種視覺的功夫，可能與工匠慢工累出一件漆器沒有太大的差別。一年六、七件作品的生產量，對一位全力投入創作領域的藝術家而言，真的很少。這個少，或許不符商業市場的需求，卻是黃薇(王民)細嚼慢嚥的結果，是她創作的必然。
畢業於東海大學美術系的黃薇(王民)，在學院時代即堅守繪畫的媒介，在各種圖式語言與繪畫技巧中探詢人對世界的好奇。初入研究所時，一系列結構狀的星球符號，說它們是宇宙的代碼，還不如說它們是創作者內心對世界的概念認知，在一種精細的幾何圖形和平塗技巧中完成。在這個時期即可觀察到她對於宇宙和人類的命運指數有其自身的想像值。她的作品很少關於她自己，而始終關心於社群和環境的相互關係，在人群與人群之間、在人與環境之間，有一種寓言的企圖。但是，兩者並不以實體、而是以抽象化的符號或隱喻進行表述。2005年獲得「台北美術獎」的四張巨幅作品，以玉米的複數化結構來象徵群聚與居所的處境，透過各種柔軟材質包覆，描繪對安全感的渴望。在這組作品中，創作者深入探索各種材質的表現性，單單是要表現每一種到位的肌理，就需要投入長時間、在畫面上琢磨。這個繪畫的時間性，如同苦行僧般的練就，是創作者的身體和情感涉入的方式，在大腦概念和視覺邏輯之外，讓黃薇(王民)活在她的繪畫之中。
因此，看黃薇(王民)的作品，往往不只是「看」，許多時候，需要感受一種奇特無比的觸感，來自於無數次一層又一層的畫工累積，和一回又一回的塗抹敷彩。2008年這個山水獸系列的作品，例如「浮食」，狀似安寧的山水意像，怎麼看都有一種不安感，湛藍卻不透明的海水、和悶到難以呼吸的天空，讓那座山蠢蠢欲動，永遠預示下一刻不可預期的混亂。其餘獸性難測的自然肖像，透過內斂沉靜的色相，彷彿引導我們進入一種幽微不明的世界，而隨著時間所造成的豐富層次，最終由一層產生光澤的保護凡尼斯收斂，將我們飛躍的想像力鎖入了那個缺乏名型的世界。
越是單純的作品，越得要在造型上下絕對的功夫。寧靜與騷動之間、纖細與粗狀之間、柔軟與尖銳之間、規律與不定形之間…，這些豐富的對立關係，由幾何與有機造型、碩大與微小尺寸、平滑與毛茸茸筆觸…彰顯出巨大的視覺張力，但是又統合在近似的色相群和潤澤的表面肌理中。像隔著一面玻璃觀景，再大的緊張關係，對觀者而言，仍然處於另一邊；但是，面對可以隨時崩裂的脆弱玻璃，遠在另一邊，也可能只是近在眼前…。
山洞內隆隆的車行聲，地表上吼吼的獸鳴；纖細微弱的蠶食舉動，尖銳棉長的環境哀慟。作為觀者的我們，可以隨著隧道進入人造的巨籠內，大辣辣地征服山巒的未知地；我們也可以站在超越處遠觀，感受到大地低吼與蓄勢待發的反撲回擊。
聖修伯里透過「小王子」的角色，為孩子們創造了一個奇幻的世界；同時，也說的是成年人未被泯滅的赤子之心。這個世界，充滿了新鮮的、顫動的、第一次未知的纖纖惡夢，卻也鋪陳出朝向宇宙躍升的大夢想。黃薇(王民)的作品就像是小王子的世界，說的是孩子般的驚訝想像，卻再再指陳了成年人世界中的慾望、貪婪、糾結、掌握與失控之間的不安與焦慮。
「籠穿山」與「蠶吞籠」，「鱷不惡」與「刺偽山」。看似沉靜的每一張風景畫，卻永無止息地傳遞出騷動不休的訊息，在想像的國度中，彷若寓言；在人類存在的現實中，實為警語。
(2009.10.1)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