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寬育
Chen Kuan-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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飛碟型錄和可棄式油箱—關於林煌迪的創作
 
文 / 陳寬育

雖然,我們可能和「外星人」不期而遇,但對於「外星人」而言,我們也不過是個「外星人」。—林煌迪

在與林煌迪用 MSN線上交談經驗中,面對的經常是一個獨眼臉孔形象的照片,我一直覺得這是比那個擁有人類臉孔的林煌迪還要林煌迪的一張臉,而這跟連結其作品很有關係。從內藏玄機的屏風式中國山水畫、獨眼貓頭的外星人形象、飛碟,到飛機及其拋棄式油箱、空間迷向的消波塊與衛星空照地圖,外星與飛行等基本元素幾乎就是林煌迪的創作母題( motif)。從「隨波逐流」個展( 2002)擬仿中國庭園風味的空間,到「二房東計畫 ─關於藝術的客隨主便」( 2005),再到自 2006年開始,持續近六年的紀錄片拍攝計畫;從對文化符碼的操玩,到對文賢油漆工程行(簡稱油漆行)生命史的記錄工作,這些已成為一種人類文化認知形式的外星符碼(駕駛飛碟的獨眼貓)幾乎不曾缺席,總是藏身於某個角落,從飛碟與飛機的艙體內外展開不同途徑的勘察。

先是外星人。如果用外星人( Aliens)意象來標識異己( alien)關係,用盤狀物飛碟來理解幽浮或不明飛行物( U.F.O.),這些由電視影集、電影、小說形成的科幻文化教養,已形成某種特定的、對外星物事的刻板形象;林煌迪在其創作中,以反覆使用這些元素的手法,將這些早已成為某種文化圖騰的形象予以「再刻板化」。像是〈不明物識別 108種〉與〈不明物識別〉系列作品,標本般地陳列各種飛碟的「機型」,也以過期拍立得相紙那泛黃、模糊的效果,來呈現各種假造的偶然目擊飛碟、祕密檔案式的攝影影像。選擇這種檔案化的陳列方式,其實不是像那些熱切想見證「飛碟確實來過地球」等狂熱分子的「戰績」展示;對林煌迪而言,比較像是藉由擬仿這種神祕傳聞式的,難以證實但卻指證歷歷的狂熱者形式,測量自己與某個異於己的世界的觀測距離,但那個世界卻也不是地球以外的世界。此外,關於飛行,也許是曾於空軍防砲部隊服役,並戍守機場的經驗,在其較早作品中有大量的飛行意象,以及總想去識別空中各種不明物體的衝動;而航跡、可棄式油箱、空間迷向等航空相關用語也成為作品的經常使用的名稱。

經由異己者/外星人自他方之觀看,成為作品的諧趣情調,〈在隨波逐流中改變河道〉(2004)即是對衛星地圖影像之變造,一個不存在的飛機形狀湖泊於焉誕生。地圖從古時的文字敘述、象徵性標註,到對印象的再現、幾何學的作用,再到衛星時代以影像的方式出場,同時也是種在意識型態層次,關於再現真實的影像之君臨。當 Google地球的空拍照疊合文字、地名與交通標誌,已成為一種不存在但又超真實的「充滿訊息與知識的彩色地表」時,甚至能在對衛星地圖 zoom in / out的過程中,驚訝地從地球之上的視野看見在某個逝去的時光中正走在街上的自己,就像是藉由某個他者眼光在勘查賴以生存之居所,而這是否為外星獨眼貓所見?

除了這種地球之上的視野,林煌迪作品中大量對異己的外星物事之擬仿和想像,以及對去除細節的飛行器複製,讓這些由紙漿、木頭、玻璃纖維、生鏽金屬、撿拾物等,散發出相對於航太科技那簡約銀亮科技感材質的某種溫暖物性。另外像是經常使用的拆解電風扇做為飛碟以固定軌道左右飛行的「低科技」使用,也似乎努力將自身與航太高科技的印象背道而馳。這種對藝術創作過程遺留的產物進行資源回收的邏輯,成了林煌迪創作中相當核心但隱而不宣的強大意念。

此外,〈不明觀點-第三人稱〉、〈包裹〉等作品中,由黑色線條描繪並印在紙漿上而成的外露機械構造與那些極度複雜的管線,不一定是具有電學的演算邏輯(你無法分辨何者是微電腦、何者是電晶電容、壓縮機、齒輪傳動系統、推進器,甚至是反應爐),這個模仿機械外露的圖案沒有起始也沒有結束,是虛構,也是凝結。僅是暴露在那裡,好似具有某種神話的功能,擁有機器、功能與動力的符號學意義,除了保證功能性與動力的產出,這種暗示性,對理解林煌迪創作所欲驅動的那些,也極為關鍵。

回收現成物的意念在平面作品中同樣是主調,像是〈遺失的生活脈絡〉是將工具間的各種物件顯影在相紙中,組合排列而成的飛碟圖形;而〈誤讀與構成〉這組平面作品,是由齒輪等物件工具的剪影攝影組構成的核爆蕈狀雲、外星獨眼貓,以及消波塊樣式的手掌組成。兩者均用了曼‧雷( Man Ray)式的攝影方式,物件顯影痕跡成為有指示性質的影像索引,影像是散落的工具間雜物如腳踏車齒輪、老虎鉗、幻燈片、玻璃瓶、彈簧、電線、眼鏡、鏈條等物的剪影顯像,當拼組成飛碟,又似乎擁有了象徵飛碟內部機械運作的動力保證。這種以容易識別的機械內部結構圖象來確保抽象的運轉力量的手法,就像是永遠在船艙底層的輪機部門那樣忙碌、神祕且複雜,在水平面下方的能量生產方程式源源不絕地運作著。

回顧林煌迪在油漆行成立前的作品〈可棄式油箱〉( 1998),便是引述戰機可棄式油箱之掛載是為了增加作戰半徑,在耗盡後會以旋轉之姿脫離並墜落,一個關於耗盡與拋棄的故事⋯⋯這是由保麗膠封存了某些物件製成的作品,停放在木製的輪架上,是充滿祕密與記憶的私密詩意語言。如此充滿感性的自傳式作品,在 2000年油漆行成立後,逐漸以關於自己、家人(包括貓與柴犬草莓)、油漆行參與者這更複雜交織的敘事軸線進行。而宛若寓言的敘事方式,標定出他者的位置,也圖繪自身的動能;正如它的外星人在缺乏絕對座標的太空航行中,必須不斷以星宿為相對座標,做為航向的依據。同時這一個又一個隱喻搭起的敘述視界,與世界建立關係的手段多是視覺的,林煌迪將與世界建立關係的視線,委託給既親密又異己的外星獨眼貓。我猜這是外星貓眼在其創作脈絡中的祕密任務。眼睛所見之處,就是其敘述穿透串連之所在,無論那是不是自遠方折影而來,無法碰觸但就在眼前的扁平景觀。這樣的視覺的空間經驗即使遇到消波塊的多面體(如作品〈包裹〉與〈介面〉),依然將之攤平為二次元空間向量的介面經驗。

在這些不同的介面經驗中,無論從太空、機艙,或是防毒面具,亦無論那是個視窗還是裂縫,從外星獨眼貓的眼睛所見的,儘管在不同程度上均有關於殖民、征服與觀看,卻也攸關親密與疏離,並由此延伸出對主人( host)還是人質( hostage)的主體性思考,展開關乎「歸屬感」( at homeness)的諸種理解進路;而油漆行也許就是這樣的模型。野貓大概是與油漆行互動最密切的鄰居,林自己也養貓,當貓結合外星人的意象,便是種對於親密感的理解方式。從親密感及其延伸而來的家園思考,占據了 2006年之後林煌迪的創作關注,我們其實從其對作品的命名方式(如 2006年開始的「重建家園計畫」)便能明顯地感受到這種不斷反觀的轉變。 2010年發表的「油漆行十年紀錄片」便是由這些外星獨眼貓擔任開場角色;駕駛飛碟來到地球,鎖定了油漆行的座標後,外星獨眼貓軍團便整批空降於此。這個由莊景富繪製的關於武力侵犯與殖民的片頭動畫,回應的正是前述對公共和家園、觀看與被觀看、親密與疏離等模式的思考。

從較早的飛行器到外星、飛碟檔案,林煌迪採用了今日仍無確切參照物的外星人做為其觀看之眼,這種蓄意高度刻板的「外星之眼」頗有某種具戰術性的疏離效果,使我們得以保有批判的觀看距離與能動性。而我也注意到這些似乎有任務在身的外星獨眼貓,在〈異己-第二人稱〉中已經被授勳,胸前的勳章就像是已完成了某個極為機密任務的榮譽印記。

(藝外雜誌5月,2012第32期,P76-7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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