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寬育
Chen Kuan-Y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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廢墟中的光雕塑——閱讀丁建中的〈空屋〉系列
 
文 / 陳寬育

1983年出生於台北的丁建中,曾學過設計,目前於台北藝術大學主修新媒體藝術。他的作品其實並不算多,但均集中關注空間中結構、運轉與對應之關係,並且經由他設計的各種聲音與影像的機械裝置,持續探討媒材間關於「重複性」的議題。正因為在創作實踐上,丁建中長期專注探究這樣的主題,因此在討論這次獲優選的作品〈空屋2〉之前,回顧其較早的作品,可見到創作脈絡上的有跡可循。在2009年名為〈Ordinary Instruments〉這件動力裝置作品中,丁建中已經展露對於「圓」及其運動方式所暗示的迴路軌跡與離心重力場之迷戀,〈Ordinary Instruments〉這件像是非典型樂器的裝置,經由持續繞著圓圈、並且摩擦木板的紋理發出聲響,像是時間與空間中某種無法儲存的能量在過程中不斷轉換,逐漸朝向能趨疲。

丁建中設計這套旋轉的機械裝置,宛如早期黑膠唱片播放機器中唱針讀取唱盤的類比聲響,但是這裡其實沒有音樂訊號溝槽,只有經由動力摩擦產生碎屑、物質間的物理性損耗,以及那再日常不過、有時會被視為噪音般聲響。這樣的聲響,會隨著木板的紋理方向產生細微的差異聲音變化,而不斷繞行的重複,卻隨著每一次的磨損而難以重現完全相同的重複聲響,但這幾乎是難以察覺的極細微變化。繞行圓周並且磨損著,無意義的徒勞成為作品的核心主題。如此週而復始的緩慢與執拗,竟像是傳達某種如同造物者雕琢地球般,接近永恆的終極真理之光芒;更重要地是,直接指向當代文化中以迴路為刻度的時間景觀。

迴圈與離心力

面對丁建中的〈空屋〉系列,那看起來儼然是高速運轉中的發光體,就像是從〈Ordinary Instruments〉的圓、軌跡到迴路運動,準備加速進入離心力的世界的力量向度暗示。〈空屋〉系列作品,幾乎都是有著銳利的邊緣與永無止盡高速運轉般的光環,熠熠生輝地照亮每個被遺棄的黑暗廢墟空間。
「我將旋轉凝結的光體當作一種空間的雕塑……光粒組成的光圈,與旋轉繞行的鏡頭,串聯彼此,成為壓縮後,高速移動的時間經驗。而旋轉所創造的重複性運動,不在每回路徑上的差異,而在自然時間的進程中,週而復始的累積、放大其創作者與觀者在身體經驗上的狀態與情緒。」丁建中如此描述那有些奇異的光之形態。言語中觸及的那種旋轉與加速的時空經驗,其實全集中在旋轉繞行的鏡頭所處的位置。這幾乎就像是在楚浮(François Truffaut)電影《四百擊》裡,男孩安東尼在大型的旋轉機器中盡情地感受被離心力拋擲、擠壓的生理快感,以及那因而模糊的視線,但男孩眼中的世界其實已被電影的鏡頭之眼所取代。

在旋轉機器的「旅程」中,安東尼艱難地試著移動身體並倒立過來,電影的運鏡不斷交錯切換旁觀者與男孩的視野,此時也因速度加快造成的身體激活狀態,大家對望著、也怪異地笑著。或許在丁建中的〈空屋〉系列作品前,我們就是那些圍繞並俯視著旋轉機器的外部旁觀者;對旁觀者而言,離心力是否僅是意謂著一種觀看他人身體逐漸畸形扭曲的視覺愉悅?而對旋轉機器內部的人而言,那樣的圓形軌跡,在速度流動的扭曲、拋甩下逐漸沸騰,那些外部旁觀者的身影也因運動的快速疊影下,在機器內部旋轉的人們眼中成了「光影的簾幕」。但很快地,我們便就會從身體與鏡頭無法跨越的本質性差異意識到,〈空屋〉系列的光環也許並非如此。丁建中利用圓形光軌跡創造的這個空間場,不是為了對牛頓物理學的第二定律提出問題;相反地,它們之間其實沒有太大關係,力學在此不「作功」,頂多在視覺上具有暗示性。

光,是以愛因斯坦理論為基礎的宇宙度量學,光讓視覺成為可能,也讓世界成為可能。丁建中以光「繪出」了這個代表運動軌跡的環狀物事,其形式很容易就能聯想到環繞著土星的光環——那是無數個塵埃碎屑冰晶岩石在質量與引力平衡下連續分布成環狀的物質體系,散射太陽光後成為天文望遠鏡中幽微的可見光。不過儘管形式相似,〈空屋〉系列作品中的光環,其實仍不同於具有物質性土星環,因為這個空間中的光雕塑,打開的是一個試圖脫離星球重力向度的空間。該如何理解其存在?

軌跡

時間碎片高速併置、互相交纏,產生有如流體般喪失平衡性、以及陌生的重力經驗,擾動日常中的慣常體認與時間知覺。——丁建中

「連續運動是由一系列靜止的片段構成」,這句話不見得成立,至少柏格森可能不會同意,但它自攝影術發明以來就像是個華麗的魔術手法般引人入勝。電影的膠卷如此欺矇以生理為基礎的人類視網膜已有一段歷史,關於串聯單一影像成為活動影像,並且能變動時間節奏的閱讀經驗,這裡正好可以稍提謝德慶在2000年發行的DVD文件中的一則影像。那是將一年期間拍攝完成的照片在數分鐘內播放完畢,時間凝縮產生極大張力的例子。在〈One Year Performance 1980-1981〉的「打卡」作品中,謝德慶將一年的時間嚴格地執行為可分割的時間單位,最後將歷時一年、每個小時拍攝一次的自我面容串連播放後,原本靜止的影像變成似乎可供測度的流動時間。那樣的影像串連,模擬成在同質性的時間綿延中所產生的身體不斷抽動的影像,以及面容的瞬間急速變化,產生「時間的軌跡」。

將這樣的影像閱讀經驗對照丁建中〈空屋〉系列中的光環,其原理是將鏡頭設置於吊臂旋轉軸的相對位置,並通過圓周上諸點拍攝,再將影像串連為一道連續的完整光環,而凝縮的時間或可比擬為被抽格的膠卷,串接成為視覺上高速迴旋卻不斷顫動、Lag的光環。經由螢幕或投影界面閱讀丁建中的空間場,觀者的眼球與身體將冷靜如鏡頭,並不會有如承受G力的飛行員因血液朝某處集中而逐漸昏厥的模糊之眼,也將不會有直接逼視在場光環的刺眼暈眩——因為這是一個關於光的軌跡的影像,一個以流明(lm)而不是瓦(W)為單位的像素光環,一個必須以螢幕為界面而賴以存在的電磁訊號。

透過螢幕界面的互動意謂著我們無法在三維時空的當下時刻與某個佔據量體的光環真切碰觸。它終究不是快速轉動的視覺暫留、不是一組圓形燈管,甚至並不在牛頓物理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它以時間的某個樣貌不斷地循環,一個起點也是終點的時間影像,我們被牽引著在廢墟裡面繞著圈想要度量些什麼,或者只能從夢的途徑去想像那樣的身體經驗,就像是唱針般反覆讀取著最深層的記憶,那廢墟的古夢。

廢墟中的光雕塑

〈空屋〉系列全部都以廢墟的空無場景為背景,丁建中設計了這套精巧手法反覆操演這個如土星環般的光雕奇景。但是,我們還是得留意廢墟做為一種空間的能量形式,在社會性的脈絡中往往卻意謂著空間功能之喪失,但它同時也是負載了大量記憶碎片與詩性氣質的感性力場。

如果回到文章一開始談的,丁建中早期的作品是以物理原理類比地讀取木板的記憶紋理,並發出緩慢變異的低鳴;那麼透過數位演算界面,以電子訊號展現的〈空屋〉系列光環,則像是雷射磁頭般細細地讀取廢墟的記憶,已非類比訊號之轉換。此時似乎尚且不是虛擬空間,因為廢墟負載的記憶碎片就像是仍有溫度的肉體般不斷地在電磁與光的刺激下,重新啟動有機人體神經系統的電流脈衝。這個特有的電子光學空間以奪目搶眼的形式佔據每一個展場中觀看者的記憶,其形態卻像男孩安東尼眼中所見的流動光景。

在視覺上,較早的〈空屋〉系列之光環冷漠地完成一次次的迴路運動,但在此次獲選的〈空屋2〉卻更在光環中間形成黑暗地帶,就像是個準黑洞,一個充滿誘惑的真空。那個被遮蔽了光線的影子,不是後製時添加的虛構殘影,是不斷影像重疊所形成的暗影。在這個不斷顫動的光環影像中,這是失去索引(index)的影子,包裹著寂靜,將所有想要逼近此光環的概念勾銷。進入這裡,一切都不再有消息。

(2012.2 原載於《現代美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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