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麗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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慾望城市,夢想飛行─藝術創作者黃銘哲
 
文 / 郭麗娟

這幾年在北台灣出現幾件令人驚艷的大型公共藝術,無論是台北市敦化北路與民生東路口的《飛行在東區》,抑或嶄新的板橋車站裡宛如飛鳥展翅、或翱翔或著陸的《慾望在飛行》,簡約、洗鍊的線條,搭配鮮紅色彩,為繁忙的路口、吵雜的車站,增添城市熱情。

這幾件巨大、充滿能量的大型作品,若果能引發人們側目與駐足,便達到創作者黃銘哲希望藉公共藝術拉近人與人之間的心靈距離,進而彼此關懷與尊重的目的。黃銘哲作品中表面鮮豔的紅色烤漆,無形中已成為都會人群記憶的一部份。

在攝氏三十幾度高溫的八月天,造訪黃銘哲位於台北縣五股鄉的工作室,厚達數噸的鋼板和各種切割、焊接工具,現場四、五位「立體作品工作室」的工作夥伴都汗流浹背,錘敲鋼板和週遭加工廠的噪音,讓訪客說話的語調從和緩漸轉為嘶吼,黃銘哲擦去沿額頭鬢角滴下的汗珠,淡淡地說:「藝術家也要容忍現代的噪音。」

幾分鐘路程,來到另一間剛整理好的工作室,牆上掛滿他的新畫作。這位一九九三年在蘇富比拍賣會上以驚人高價賣出畫作的知名畫家,幾年前放下畫筆,開始摸索不鏽鋼,然後成立「立體作品工作室」,在北台灣裝置出幾件令人驚艷、引發話題的不鏽鋼立體作品後,又重拾畫筆,在畫布上繼續建構他的彩色王國。想追溯他對藝術熱愛的源頭,就要從宜蘭鄉下,那個趴在獨木橋上的小男孩說起。

藝術生涯隨緣開啟

黃銘哲,一九四八年出生於宜蘭,純樸、秀麗的鄉村景緻引發他對繪畫的熱愛,從小就喜歡到廟裡看彩繪、躺在山坡看雲彩或到處撿拾樹葉、石頭。當時住家門前有一條小河,父親在小河上搭建獨木橋方便出入,他就常趴在橋上看河中潺潺水流中光影的變化,而自家門前的曬穀場就是他的畫布。就讀宜蘭廣興國小時,邱錦益老師就發現他的繪畫天份,及後作家黃春明擔任他的班級導師時,也經常帶他到戶外寫生,師長的鼓勵,啟蒙了這個鄉下孩子的藝術潛能。

黃銘哲一九七六年在台北省博館展出首次油畫個展,就以鄉土寫實畫風受到肯定;同年一場異國婚姻,讓黃銘哲得以在戒嚴時期踏出國門,隨英籍太太遠赴英國,在英國里茲大學旁聽藝術課程。

結束短暫的婚姻後,他在歐洲各國遊歷,一九七九年轉往美國,成為美國塞米昂斯畫廊旗下畫家。

黃銘哲表示,藝術家應該要多看、多聽,但是一九七○年代台灣實施戒嚴、藝術資訊也不甚普及的情況下,想看世界各國大師級的作品根本不可能,出國反而是最好的方法。儘管和英籍太太的婚姻並沒有維持很久,但黃銘哲始終對她懷著一份感激之情,因為她,他才能順利出國,打開視野,對日後的藝術創作影響深遠。

然而,在異鄉婚姻挫敗的苦果,讓黃銘哲更顯孤單:「在孤寂的流浪中,我更感受到『藝術』與『人生』的真諦,將傷痛化作藝術創作的動力,我慢慢步入心靈的探討,步入另一種新階段。」

回到自己的土地

初到英國時,黃銘哲有長達一年的時間無法提筆作畫,每天除了里茲大學的旁聽課程或偶爾逛逛美術館外,他都躺在約克郡一個小小的森林裡思考、作夢,希望在和大自然的互動中,尋找生命的動力與創作的熱情。

在英國期間,他對法蘭西斯‧培根的作品並不陌生,這位英國畫家和法國畫家貝賀納‧畢費一樣,在二次世界大戰剛結束那幾年,他們恐懼、焦慮不安、苦悶沮喪的悲慘主義畫風,曾迅速轟動整個歐陸,特別是培根對爾後的藝術思潮頗具影響力。

到美國後,另一位從荷蘭移民到美國的畫家威廉‧德庫寧,這位屬抽象表現主義的畫家具強烈表現主義元素的繪畫,也引起他的注意。

雖然人在歐美,在接受各種畫風衝擊及文化洗禮後,他的畫作仍然保持出國前的鄉土寫實畫風,由於這種描繪台灣鄉間純樸風貌的畫作,在國外相當受歡迎,因此他在塞米昂斯畫廊的要求下,保持原有畫風。

直到一九八○年,黃銘哲決定回台灣:「為了尋找心中的那份歸屬與相思,我放棄英美的一些藝術成就,最終還是選擇我生長的這塊土地流浪,能在自己生長的土地上創作,對一個畫家來說才是幸福的,」於是他辭謝塞米昂斯畫廊優惠的經紀條件,回到他感覺最自在、最真實,曾和他冷暖與共,度過二十多年歲月的故鄉。

希望與傳承

回國後,他積極創作,一九八一年以《知》獲第三十五屆全省美展第一名;八二年再度以《第三個希望》奪魁,八三年參賽時更榮膺「永久免審查畫家」資格。黃銘哲在青壯輩畫家中表現出色,加以他不斷透過與他性向接近的西方大師的經驗來發現自己的需求,在不捐棄自己藝術特質下,勇於接納他人的優點,慢慢建立起自己的風格,也找到表現這種風格的新技法,畫風也從鄉土寫實轉變成溫情主義;以傳統思想、倫理、傳承為創作主軸。

畫風的改變多少受家庭影響,出國四年回來後,好友都已結婚生子,傳承有望,而黃銘哲身為獨子,在結束短暫婚姻後,父母希望他再成家的壓力越來越大,雖然自己也希望有個正常美滿的婚姻家庭生活,但在感情路上流浪、追尋後,他寧願與繪畫談戀愛,選擇藉畫面來完成父母的期許,也將自己在日常生活中無法實現的願望,在畫作中獲得彌補。以《第三個希望》一作為例:畫面中身懷六甲的母親低頭看著站在身旁的兩名稚女,無後為大的傳統觀念,道盡多少婦女的無奈與心酸。

這時期最出名的畫作當屬一九八二年所完成的《傳人》:三代同堂的人物為畫面主軸,傳承有望的欣喜表情浮現在祖父母臉上,鮮紅背景與衣飾襯出母親臉上的冷淡,此作在一九九三年蘇富比拍賣會上,以台幣兩百萬的高價賣出。

儘管回台後頻頻獲獎,但並不能讓黃銘哲生活無虞,對一向安分務農的父母而言,變賣祖產支持他走藝術創作的路,雖無法諒解卻也不忍拒絕,對這種在鄉下人眼中儼然是敗家子的行徑,黃銘哲幽默地表示,換成現在的講法是「轉投資」。

他在一九九○年出版第一本畫冊時,在序裡寫道:「我不愧對這個社會,我一直奉行著一流的繪畫態度,更對得起藝術良心,也不辜負為了我的彩色王國而失去的祖產,因為我還是本著我們世傳的『農人精神』,默默耕耘著每一塊畫布。祖先,讓我告訴你們,我雖然沒有在你們踏過的每一吋土地耕耘,但是在我的畫布上,你們的勤勞精神永在。」

「畫室是我的戰場」

一九九○年代開始,本來就很重視繪畫中高彩度色彩並置的黃銘哲,深深愛上「青春風格」典型人物克琳姆綺麗繽紛的裝飾圖式。就題材而言,溫情主義時期母子親情或生老病死的刻劃,到此時蛻變為只有男女情愛,或只有浪漫式回憶和夢裡相思孤獨的女人,她沒有歡笑只有憂鬱;要不然就是自戴冠冕、自我嘲謔的孤寂國王,以寓喻和自傳方式,象徵自己愛情的遭遇和苦悶。

若引錄黃銘哲所寫〈Gily是一個為什麼〉的部分詩句,或可一窺這段時期他的內心世界:「畫室是我的戰場/沒有子民沒有軍隊的王國/只有色彩/筆 畫刀 調色盤/畫布是我的領土/也是戰場/我在此每日默默的耕耘/每日和自己的心交戰數百回/攻和守/有時我戰敗/有時我戰勝/感性和理性/都在我一念之間」。

師大美術研究所教授王哲雄,曾對黃銘哲這一階段畫風的造型語言,作過如下的註解:「黃銘哲將德庫寧、培根、克琳姆、莫迪格利安尼的藝術特質和自己類似原生質的人體造型揉合詩化,幽靈般的飄蕩於阿拉伯式五彩繽紛的裝飾背景或塗鴉式線條糾葛而成的網狀空間,最後創造出具有東方神秘色彩的造型語彙,這種語彙使人不必看簽名,便能辨識是黃銘哲的作品。」

只要有想法就可以做到

筆耕式的繪畫創作外,黃銘哲在九六年時開始探索立體創作的可能:「藝術是在追求一種可能性,必須透過不斷的嘗試與實驗來達成。」剛開始他實驗木質材料,發現木頭的延展性不夠,在嘗試不鏽鋼之後,這種延展性和可能性都沒有極限的材質,完全符合他「只要有想法就可以做到」的要求,於是他成立了「黃銘哲立體作品工作室」,開始對鋼材的探索。

然而要將平面的創作草圖,轉換成立體的不鏽鋼作品,過程並不如想像中順利。

剛開始黃銘哲將作品草圖拿到專業的不鏽鋼工廠要求製作時都被拒絕,理由是現有的製作技巧無法滿足他的要求。為了完成夢想,他租下廠房,購買設備,親自面試,徵選願意一起努力克服技術困難的師傅,組成自己的工作團隊。經過一年多不斷溝通和嘗試,九七年終於在台北世貿中心展出立體新作。

問起他和工作夥伴溝通的過程,黃銘哲笑答,每次他提出構想請工作夥伴們幫他評估可行性時,得到的答案大多是「不可行!」但相當有實驗精神的他,總是堅持試試看,在悶熱、吵雜、焊接火花四濺的廠房裡,每天工作時間長達十幾小時,在無數次失敗、絕望、腦力激盪後,終於完成不可能的任務。

不鏽鋼立體新作展出之際,媒體稱他的作品是「公共藝術雕塑」,黃銘哲並不贊同這種稱呼。因為他使用的材料是高張力的不銹鋼板,造型的手段既不是雕刻也不是捏塑,而是借自工業界的「焊接術」及「板金術」,用色與表面處理,也是借助汽車噴漆用的「烤漆術」,而且他所打造出來的作品,除保有造型的主觀和個人風格外,不願在表面留下任何手工痕跡和個性化質感;他的製程概念,其實更接近一些高檔的工業性產品,這點和許多雕塑家的想法和做法確有不同。因此他為自己的新作正名為「金屬立體作品」。

烈火中的純淨

「金屬立體作品」讓黃銘哲將情慾的表現立體化、圓錐化,從此,他作品中的情慾形體,開始有了實際的厚度和物理性,可以佔據一個立體的空間,讓人從四面八方去觀看並思考。原本畫面上種種由線條和色塊組構而成的複雜圖騰造型,在轉化為不鏽鋼形體時,無論色彩或造型,都開始被簡化和純淨化,而繪畫性、精神性及書寫性的線條,都讓位給簡潔的鋼質曲線,特別是男人和女人的形象輪廓,一律簡化成曲線玲瓏的軀體,頭部幾乎一律省略,或是改由焊接燒組的眼框及眼睛造型來交代。有許多形體還似乎可以從他原有的畫作中,找到參考原型。

黃銘哲以輪廓曲線來劃定鋼材的形狀或造型,然後再利用錘敲、填充、灌氣、焊接的方式,將已經裁切成型的不銹鋼板加工成鼓鼓脹脹的立體物,塑型後再決定烤漆設色,以及是否加裝其他物型,以組合出更複雜的形體。到目前為止,黃銘哲立體新作的呈現方式有懸吊式、站立式及壁掛式三種。

一九九九年,台北市政府公開徵選「敦化藝術通廊」公共藝術作品,黃銘哲獲獎製作高七公尺的《飛行在東區》,設置於敦化北路與民生東路口,垂直架構直指天際。如果記憶是單純的線條,那麼理想就是華麗的抽象,它們都是生活在這城市的紀錄與動力,這動力促使著人們徜徉在自我的超越與尊重。

飛行,一直是人類的渴望。對旅人來說,飛行意味著距離的縮短;對藝術創作者而言,飛行是一種超越的慾望,能從更高的視角與次元來審視慾望;就公共藝術空間所隱寓的意義,飛行,既是形象,也是饒富趣味的理想精神圖騰。飛行是什麼?黃銘哲設置於台北縣板橋車站的《慾望在飛行》,值得駐足、玩味。

改造台北氣質

「藝術家必須有大氣魄和實驗精神 !」站在辛亥路和新生南路口,瞇著雙眼,尋找藝術與天際的交會點,細細體會黃銘哲的這句名言,由行政院公務人力發展中心所設置,黃銘哲設計的公共藝術《互動》,高三九九八公分的立體作品,展現藝術家的氣魄,也挑戰施工人員的專業。

「每次作品裝置、組合前壓力都很大,尤其物件越大,風險相對越高,」黃銘哲回想起去年三三一大地震和最近杜鵑颱風過後,他都隨即驅車繞行市區,查看自己所有的立體作品是否無恙。

談到都市景觀的營造,黃銘哲認為:「每個城市必須有當代藝術家的視覺作品,而作品本身,必須對城市有加分作用,絕對不能變成視覺障礙。線條俐落、具未來性的作品,就相當適合台北市。」

一直想改造台北市氣質的他,曾於一九九一年時,在台北市成立「台北尊嚴藝術轉換中心」,當時他經過和平東路時,在師大對面看到一間破舊的日式平房,一般人看似平凡無奇的房子,卻引發他有意改造成藝文空間的想法,於是租下平房,重新整修裝潢成飲茶聊天的地方。

「台北尊嚴」充滿人文藝術氣息的空間,相當受藝文界人士歡迎,經常座無虛席。經營三年後,因房東收回改建大樓而結束營業。保留至今的「台北尊嚴」招牌,現在就掛在新畫室門口。

時代之眼

二○○三年,黃銘哲又重拾畫筆。迥別於之前線條與色塊糾葛的畫風,如今經歷過立體鋼材的淬練後,黃銘哲延續此一風格,讓平面繪畫的構圖與線條,跟立體作品一樣簡單。

新畫風在用色上,大量採用黑色與藍色,這兩種色彩在他之前的畫作中鮮少出現。黃銘哲表示,以前對這兩種顏色有恐懼感,擔心自己無法掌控,但在經過十年對生命的體悟後,終能恣意地在畫布上揮灑黑與藍。

相對於九六年之前的畫作和立體創作,鮮紅色幾乎和他畫上等號,對於色彩變化間所寓含的意義,黃銘哲作了頗耐人尋味的見解:「繪畫,是潛意識的慾望表現,即使用的是熱情的紅色,但內心或許仍然孤單;倘若盡情揮灑神秘的黑或憂鬱的藍,生命的可愛處或許正在心中滋長。」紅、藍、黑不意中交織出黃銘哲不為人知的內心世界。

作為新畫室的第一個訪客,得以欣賞他的新畫作,仔細觀察後發現,他的新畫風無論線條如何遊走,最後都變成一顆「眼睛」,走在畫室裡,總是感覺到有許多不同顏色、形狀的眼睛正盯著你看。

「眼睛」是人體用以表達和接收情感的器官,讓人不禁想問:畫家是想看人?還是渴望被看?是希望透過眼睛去瞭解別人?還是希望別人透過眼睛來瞭解自己?眼睛的瞳孔宛如窺孔般,是畫家想隱身畫布後面,透過畫中的瞳孔,窺探人間百態?對外界的種種解讀,黃銘哲笑答:眼睛只是個代言符號,他畫的是時代之眼。

是窺孔也好,是時代之眼也罷,就像黃銘哲說的,藝術品根本不需要標題也不需要解說,欣賞者的感受和體會,才是藝術創作的意義與目的。畫室裡一幅幅超過三百號甚至六百多號的巨作,一般畫廊恐難以展出,黃銘哲有意將新畫室開放給藝術同好參觀,展示大型畫作和公共藝術模型。想看或被看?黃銘哲暌違畫壇八年的新畫風,值得去看看。 (光華雜誌 2003年10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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