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秀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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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麗的逃逸,沉默的銘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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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羅秀芝

駱麗真的〈華麗與變奏〉個展展場在信義公民會館,第一次來到這個由舊眷村老建物再利用所改造的展場,有點迷路,先闖進了以再造實景呈現眷村歷史的文物紀念館,於是,帶著淡淡的對逝去過往的傷懷走進駱的展場。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些鑲在屏風上,在燈光下明滅閃爍的水晶閃光,在漫著一股塵封霉味的陳舊空間裡,顯得詭異無比。看著這些即便在五彩燈火照耀下仍顯寂寥的華麗屏風、織錦窗簾、水晶珠簾、水晶壁燈、裝飾羽毛,大有美人遲暮卻仍要裝腔作勢地媚視煙行的蒼涼感。突然間,腦海中浮現張愛玲〈茉莉香片〉的畫面。故事裡的馮碧落嫁了個自己不愛的人,竟成了「繡在屏風上的鳥—悒鬱的紫色緞子屏風上,織金雲朵裡的一隻白鳥。年深月久了,羽毛暗了,霉了,給蟲蛀了,死也還死在屏風上。」剎時裡,一股陰森詭魅的氣息襲來,擾得人心神不寧。

根據駱麗真的創作自述,「或許和成長的記憶有關,或許是古老劇本的印象,我對那些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熱鬧喧囂卻終究收場寂寥的奢華家庭,總有無限欷噓。」我猜想,那些古老劇本或故事,不外乎《紅樓夢》、《金瓶梅》、《醒世姻緣傳》這些章回小說,然而,這些小說畢竟還是由男性所書寫繞著男主人翁開展的故事,駱麗真的〈華麗與變奏〉卻是從愛玩布娃娃和女紅的小女孩出發,由天真瞳仁所照見的現實與威脅。

在入口處的〈封存〉一作,駱麗真將小女孩慣常把玩與珍愛的物件,如布娃娃、水晶珠、各式亮片裝進玻璃罐裡,擺在裝飾著羽毛和水晶珠的碩大圓形舞台上,頂上再以舞廳五彩旋轉燈光照耀,那些已然逝去的時光與記憶,宛如幽靈般翩翩起舞。〈變奏之家〉隱約在屏風上跳動的小女孩奔跑嘻笑的錄像影跡,以過度曝光方式跳接各個片段,愈靠近卻愈看不清楚的影像,像是被鑲嵌禁錮在屏風上的童年幻影。〈華麗與變奏〉以精緻繡花窗簾、奢華水晶燈和雕花屏風打造「溫馨」居家感,銘刻在透明屏風上的「家屋」,恰如華美的墓碑。〈拼接〉刻意以拼圖方式將家屋圖像解構,放在羽毛和水晶裝飾的圓形台上,其實很難讓觀眾親手玩玩拼圖遊戲,而壓克力材質的脆弱性質,也容易因碰撞而缺損,彰顯了美好家庭的易碎本質。〈華麗的屋〉屏風前端虛掩的水晶珠簾,碩大而晶瑩剔透的水晶珠,映著透明雕花屏風上顯現的幻象,虛虛相照仍是虛與空。

如果說,男性文化慣常以歷史、戰爭與革命等英雄人物,表現「時代的寄念碑」式的主題,而張愛玲卻從俗人俗世的柴米油鹽和小情小愛去尋找實際的人生,並以惶惶不安的筆調描繪耽於物慾的華麗物質世界,以此凸顯與照見精神的荒涼;那麼,駱麗真的〈華麗與變奏〉或許可以視為對愈來愈傾向以複雜的父系知識系統所建構的話語所織成的當代藝術網絡的一種逃逸。透過物質性材質的華麗呈現,以及現代家屋(相當於傳統女性「閨閣」)內的物質性細節描繪,映照內在精神幽靈的焦慮。

華人文化的傳統宗法體系,將女性以「三綱五常」與「三從四德」的理教律法貶抑於權力、身份與慾望的最底層,當代女性藝術家即便已非昔日閨女,而大至民族國家小至婚姻家庭的倫理,依然強固如昔。是否,女性藝術家只能像珍康平(Jane Compion)編導的電影〈鋼琴師和她的情人〉(The Piano)裡不能言語的鋼琴師一樣,在現實俗世中穿著華麗的衣服,帶著「義肢」(代替被切斷的指頭)繼續彈充滿雜音的鋼琴和學著說話,而另一個自我則和鋼琴一起沈在深深的海底?或許,即使因創作所費不貲,導致戶頭只剩下幾百塊錢,依然樂此不疲的駱麗真,嘗試藉由這種創作形式,尋找個人的逃逸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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