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淑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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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聚、列阵、游移—黄致阳《千灵显》个展专访
 
文 / 羅淑君

罗淑君(以下简称罗):92年的[肖形产房],你创造了[肖]字,此次的[千灵显],你同样造了一个[显]字,,可否谈谈[显]这个字的意思。
黄致阳(以下简称黄):[显]其实是把中文里[隐]字的左右部首颠倒。按理来说,[隐]的对应词是[显],可是[显]的自形和语意太过明白,会破坏我的作品多重意义的戒毒,所以我重新塑造一个新字,作为一个介于[显]和[隐]的中介质。

罗:[千灵显]有无数相同的符号组成,谈谈这个符号是如何重新产生的?它的成行过程为何?
黄:对于符号或极好的追求,其实是我这十几年来一贯的,在我体内自然的发酵:从最早的一笔、两笔,它是不规则的组织,到[肖形]、[花非花]或[Zoon]里,它由几个符号建构组织成为一个形体,到[恋人絮语]变成单一,像植物、波浪或像某种神经线的曲线的记号…。记号如果掌握的精准,它能够彰显的事物面向会很多。在我每一时期的心境里,内在趋动力都会驱使我一定要去找某种极好来陈述我目前的心境,而这记号又必须达到与对象的共鸣。

罗:所以此次发展出的符号也符合你此阶段的心境。
黄:对。但你要问它如何形成的,这满难说明的。因为有时会在涂鸦的过程或在不断的演练过程里产生。在这过程中,你必须与自我对立,必须舍弃既有的习惯,要超越惯性的书写、笔法。我觉得对艺术家来说,这是满大的挑战。这记号的呈现,讲明白一点,是我在画几张类似晚明变形主义的山水画时产生的。

罗:这记号看起来像山水。
黄:很多人觉得它有宗教性、有佛性,也有人把它视为西方宗教的三位一体。某种角度来看,它像[莲花瓣],又像[鸟],也像[火]或[鱼]。[莲花瓣]和[火]会让人联想到宗教,而[鸟]和 [鱼]则会让人联想到新石器时代古器物里的图腾,这些符号不是我有意识创造的,当我的整个思绪、意识曾凝聚在某种介面时,这记号就会出现。也就是当我在涂鸦或寻找的过程里,我自己很清楚什么是我要的,什么是我不要的。这记号是在挣扎与碰撞的过程中发现的。

罗:所以符号的形成是偶然的吗?
黄:不能说是[偶然],而是很自觉地。在我的意识层里知道有种东西会出来,于是我不断创作,但在创作过程中,会采用消去法,不要的就丢掉。我做了很多张画,但是后忽然间,这符号的结构出现了,我知道它就是我要的东西。于是从一个单一的、基本上有五或四个笔画,变成三个结构,在逐渐扩充它的能量。画面中要有空间,要有对应,要有气场的流动,这记号如何去彰显它的能量?必须不断的重复让它在空间里由一个、二个、三个排列组合,然后与自然、与人的心理、与很多现象界去做对应,所以有些东西必须借助外在的力量。符号本身是没有生命的,它需要与外界对应,同时也必须借助集体的共象。我觉得这次有掌握到这部分。

罗:在平面绘画中间,你也从事装置作品的创作…
黄:整个过程有很多的因缘际会和巧合,我是比较顺性的去接受某些事物,例如做装置,是因为我接受某些外在对我的邀请和考验,这样可以让我走出工作室,较直接的与目前现实的空间做连结。

罗:但现实里的材料有那么多,有N种可能性的选择,为何你会选择牡蛎壳、电线、陶瓷或绒毛这类的媒材?
黄:这又必须回到我个人体内的某些特殊因子,没法说清楚。我觉得每一个人都有自身某种特殊的生命质地,当你向内或向外寻找材料时,自然会找到你要的东西。有时候就顺性一点,去接受某些事物对自己的考验。

罗:你的装置与绘画,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关系?
黄:像我在做土地伦理的[潮天]之后,[恋人絮语]里一个单细胞的群体的结构的组织就会出现,而我在95年用废弃物、电线和电话线缠绕的[忧郁森林]之后,就衍生出像[Zoon]系列超大的5米2作品,它们就是这样相辅相成产生的。我经常说:我在空间里做平面的思考,在平面里做空间的思考。所以在我的装置之后会产生相连贯的平面作品,这是必然的结果。

罗:你的作品是很观念性的吗?
黄:我觉得作品必须是一个整体,你必须有观念、有敏感度、有情感、有道理性、有非理性,也要反映集体的共象。我希望在一张薄薄的纸张或平面里,能彰显整个历史的、文化的或是情感的、理性的非理性的,很崇高的精神层面。

罗:你再创作中反复不断地描绘同样的符号,这样的行为会让我联想到庄普[印画]的创作状态。
黄:不能光从形式类做类比。要谈庄普,你必须从西班牙的、底限的或者观念性材质的绘画去思考。基本上,精神向度是不一样的,当然在重复性的这个动作有点接近,但基本上艺术的工作里,绘画来讲,它就是不断地重复。庄普有他接触西方的介面,我完全是我自己。当然里面有希望的印象,有东方的影响,也有远古及各种的影响。我的每个记号是一个生命,每个记号都是我的呼吸。

罗:不同的排列所彰显或者透射出去的面向在哪里?
黄:我的作品里面有光线,有水,有我生存的基本元素。我把文化层拉到人类生存的基本状态。就像我的video作品,我们如果从外太空来看地球,那是不是就是一堆细小小的东西在地球上穿越、排列,当然会有日月阴晴圆缺以及光线 的变化在这个球体发生,不断的转动,不断的转变,一分一秒都不一样,群聚、列阵、游移。

罗:现阶段作品对你的意义为何,谈谈你这次的转变。
黄:空间开了,以前还必须借尸还魂,需要借助某种物体,借助人形,借助某种自然的形体,现在它空间大了,能够触及的面向更宽广了,对我来说,又是一个不错的开始。我也一直在尝试做个人艺术形式、美学形式的演进,到目前为止我觉得满高兴的是,我在自己美学形式上又推进了一点。

罗:传统水墨的训练对你的影响为何?为何选择水墨来创作?
黄:我觉得是一个宿命,在分分秒秒间,它慢慢地侵蚀你,然后转换成另外一种养分。我从小就学素描,从小学四年级就开始临摹米勒,毕卡索、达利、库尔贝的作品,但油画的油与颜料的粘稠性,对我来讲一直是格格不入的。后来因为要考联考,所以学书法、学山水画,上了大学之后,又开始到故宫上课,到故宫图书馆阅读,我慢慢发现整个东方远古的、历史的、或水墨的那些物件,与我的精神界面满能结合,所以我就选择国画组。不过影响我较深的,是在笔墨、结构以及书法线性的能量。当然,影响我的还包括留存下来的高古的关于线性的任何器物,例如汉砖、汉瓦、陶瓷、石雕等。西方的影响也很多。

罗:不过我倒觉得你受西方的影响较少。
黄:目前看起来比较少,因为我越来越回到东方的精神向度,但早期的空间装置形式,基本上就是沿用西方的概念。西方当代美术史与东方美术比较起来,它们是开放的,我不大喜欢谈水墨,因为一谈到[水墨]两个字,马上就令人联想到它是很封闭保守内向的群体在搞的一件小事,永远就是在笔墨或者趣味上琢磨,与外在的空间或者目前大家的集体共象很难连结得上,更不用说在艺术形式或美学形式上的突破或思考。我觉得我自己比较幸运的是,我的态度是很开放的。

罗:你先前提到光线,事实上,东方水墨画里是不谈光线的,不是吗?
黄:这部分只能谈我自己。我比较不能明确地说清楚在我的作品里为什么有很多隐性的光在里头。直接来说,我叫它是升华,透过与光线的互动,耀升上去。

罗:你所谓的广,其实也就是能量。不是西方里明确的光线。
黄:对,它就是一种能量,这个能量可以像我以前做得很猛烈,具有冲撞力,也可以是温和、慢慢酝酿生成的,像光晕缓缓扩散一般,然后与天地发生共鸣,形成灵动的能量场。能量虽无形,但它是既有的存在。

罗:你觉得创作对你来说,最难的是什么?
黄:艺术最难的就是反自己,你必须跟自己对话。

罗:技术构成问题吗?
黄:技术不是问题,你的质地到哪里,你的技术就会往那边走。要磨练出那个技术,其实满简单的,但如何去自己否定自己,经由否定在超越,是比较难的事。

罗:在此次个展中,我们还看到了一件数位录影作品,可否谈谈数位生活为你带来什么样的刺激?你如何看待新媒体/新科技艺术。
黄:那只不过是一个媒材,当然因为这些媒材的出现,我们对人的沟通或者我们对某些感官事物的看法也会改变,有些以前没办法达成的事情,现在可以借助科技达成,科技让我们的空间产生超越性。

罗:你在数位录影作品里呈现了较具生命力的单细胞微生物的动态,而平面的作品反而呈现较抽象的概念。
黄:我在数位里找平面的,也在平面里找空间、找数位感。你会不会觉得这些平面作品很像电脑的0与1的概念?但基本上清代石涛的[一画],也是在谈这个事情。科学、物理与艺术,在某个介面上是互通的,很多物质就是从0开始,然后慢慢地发展演变,经由物质产生能量,才能散发出去。

罗:所以面对日新月益的新科技、新媒体,你并不会感到焦虑。
黄:我不会紧张或惶恐。我觉得很好用啊。你的生命质地是怎样的,任何科技的、低科技的或简单的媒材一到你身上,就自然可以转化。科技是为人所用,为人服务,不要让艺术变成是为科技所用,这是我对目前科技艺术的看法。

罗:你的作品很难归类到目前的台湾艺术类别中。
黄:我有自己思考的面向,因为现在大家都讲策略,谈流行,但我的作品一贯就是在讲自己,只要清楚知道自己的定位在哪里,台面上的风风雨雨,跟我可有关,可无关。

罗:你在创作这系列作品时,应该失败过很多次。
黄:有时一笔有了散失(有时是纸的问题),这张失败,必须重画。

罗:如果每一个记号都是你的呼吸,那么这样的绘画行为可以算是一种修为。
黄:其实画画就是一种修为,不管你做哪一种形式,到达一个境界时,它就是一种修为。

罗:如果方向相反,是不是就意味着修为的中断?
黄:是转换,不是中断,每一个记号都是我的身体,方向的转变,也就是我身体的转变。我的身体在空间里转换、游走。一寸一寸慢慢地游移。

罗:这之前有草稿吗?
黄:没有,我画画几乎不打草稿。

罗:所以作品最后成为如此,也不是你预期的。
黄:可以掌握得住。刚开始当然比较没办法预期到它会产生什么,但作品就是在作者与画布间的互相拉锯和引导中产生的。

罗:这与自动性书写的状态一样吗?
黄:不一样,这里面都是我可以掌控的。符号既然是明确的,它就不是自动性书写状态下产生的。可能会有一点相似,但就是不一样。

罗:这样的绘画情境,是不是很压抑?它是某种克制的行为。
黄:在行为上是某种克制,可是当你悠游于这种克制的时候,这种情景就是一种修为。修持需要某种克制,不是吗?当你可以很沈静、很自在地悠游于克制的行为中时,克制就不称为克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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