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祖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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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尋暗香的足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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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藍祖蔚

攝影家比凡夫俗子多一對眼睛和一顆心。

其中一顆眼睛看見了世人等閒視之的風景和人物;另外一隻眼睛則是站在特定的位置與角度,捕捉風情。這一切,都緣自於他與眾不同的那顆心。

沈昭良2008年的新攝影集選擇了玉蘭花做主題,就因為他的眼睛和心靈在習焉未察的活動影像中注意到人間角落的風景,也從風景中看到了人。

那個頭戴斗笠,渾身上下密密麻麻包著口罩和護袖,只露出一對眼睛,穿梭在車陣中,拎香送花的人影曾經是台灣開車族熟悉不過的景像。十塊錢三串玉蘭花,娉婷花身,淡黃花姿,換來一室幽香,一陣抖擻和一聲感謝,那是一種搖下車窗就可以觸及的幸福,一種唾手可得的幸福。

香氣是一種勾引,撩動著人的嗅覺,玉蘭的清香卻是給人清澄安定的力量,更因為取材不難,售價不貴,成了最易上手的廉價卻不低賤的幸福。只不過,這樣的幸福來得太輕便,往往,就會不經意地錯放過了。一切就如同每天固定撞入眼簾的風景,定期重覆就少了新鮮刺激,久而久之,更淪為識而不見,或者過目即忘的浮動影像。

眼前的美麗一旦不再讓你留心意,就不會好奇,也就沒有了故事。

就像多數人總是在汽車照後鏡下綁繫上一把玉蘭花,成天日曬光照,又窩在密閉不通風的狹小空間內,原本氤氳的香氣漸褪後,花瓣枯萎,血色暗沈,枝葉不再柔軟,黯焦地蜷縮了起來,最後的命運就是連同它原本的清香與美的感動,被當成廢棄物一併掃進了垃圾桶中。

曾幾何時,公路上車輛的密度日益稠密,吸聚了無數守候紅燈就飛竄遞送傳單的打工人潮,燈一亮,車一停,水四散,一切就混亂了,交通大執法的嚴格法令,限縮了花販輕敲車窗賣玉蘭的空間,永遠不變的清香,似乎也不再容易打動車主搖下車窗,與香共舞。曾經熟悉的花販人影漸稀漸淡,「不堪盈手贈,還寢夢佳期」的悠閒適意,早已被禁止行人穿越的法令條文畫下了休止符,從人類腦葉的夾層中抹去了玉蘭的風景,還有香氣,以及記憶。

捧花在手,香氣撲鼻的歡娛剎那,是很多人與玉蘭花的初戀與永恆記憶,然而就在風景漸淡漸稀之際,沈昭良卻聞香而上,找到了一個記錄與創作的靈動。
賣花人蹣跚的腳步、長繭的雙手和一把把的零錢中,原本就凝聚著人的情感密度和生命力道,面對著車窗外最卑微的勞動力和最粗淺的交易眼神,沈昭良的腦海中浮現出一縱一橫兩條創作線。縱線是從花追人,因為花讓人找到了生計依靠,花讓人有了夢想,但是分處銷售和購買兩端的人,多數卻不知道玉蘭花的由來和去處,沿著那條縱線前進,他就可以串連起花的一生;至於橫線則是從花看人,同樣一朵玉蘭花,從摘擷、捆包、分銷、兜售、佩繫到禮敬,每一雙碰觸過的手,各有血汗夢想,沿著那條橫線堆砌排置,他就可以編組出人生百樣。

花的一生,百樣人生,正是沈昭良用照相機完成的人間寫真。

從花追人,其實記錄的是時間的追逐賽。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是老調又不切實際的古老詩句,含苞的玉蘭花白天吸聚了日光能量,入夜後隨時就會溢散開來,天色方暗,花農就已整裝披掛進入林叢花圃,腰間的花簍,頸間的毛巾和腳上辟蛇的長靴,都是普通常見的農務行頭,唯獨頂在頭上的那一盞頭燈,才清楚標識花農的工作特色。礦工在地穴營生,靠著那一絲光源尋覓礦石;花農則是避過炎陽,在暗夜微光中尋覓花苞,才來得及在樹間花蔭深處摘下一手清香,轉進市集。

玉蘭從花離枝的那一刻就有香氣微散,必需在最短時間內上市售出,讓香味在高潮爆發,才誘人,才有利潤,從花農到花販,玉蘭花的暗香宛如一道行動指令,讓人們集體甦醒奔忙,沈昭良的攝影鏡頭沿著台灣縱貫線,見証了玉蘭花生產供應線的每一處聚點,從訂單的源頭,到蒼茫夜色的採收到飛車奔馳的趕運,再到分銷點的派散,每一張照片都記載著與時間賽跑的能量,從聚集到分散,七八個小時串連成的那一條縱線,訴說著玉蘭匆忙的一天,串連起玉蘭的一生。

玉蘭是主體,但是光靠縱線難成圖像,攝影家還得勾勒出沾惹花氣的人生百樣,拼圖才告完成。

在生產線這一頭,花農的傳奇用血汗計算,花商的算盤用時間計量,花販的青春則是靠銅板計累,同樣為生計忙,最徬徨也最茫然的則是沿街叫賣玉蘭的花販。收入極微,卻十足餐風露宿,在日曬風吹和雨打中左右擺動,吆喝張羅,體力是不可或缺的專業,但帶黝黑和風霜的臉蛋下,每個人都有唏噓的生命故事,沈昭良推開車門走向了他們,從打招呼寒喧開始,觸及了生活,談到了往事,因而才有一張張放開心房,讓相機拍下生命折翼故事的影像,也讓行走在街道車群中的花販人影有了血肉焦點。

董橋先生在《故園那株白玉蘭》一文中提到了元末明初畫家倪雲林一輩子專畫山水不畫人物,理由是:「今世那復有人?」生值亂世,人命如草芥,畫家不畫人,自是別具隻眼。然而,沈昭良的攝影集中,玉蘭花只是引子,層層疊疊的人影才是重點,每一位暗夜中收割、運送和分配的人影都是底層邊緣人,世人看不見他們,然而昭良看見了,也拍出了他們的故事,這本影像正因為有人,有情味,整株玉蘭花的身影,才得以更傲然更清香。

所以,沈昭良才會把鏡頭轉過身來,轉向買花人、獻花人和簪花人。不論是沾襲花氣,享受清香,或者借花獻佛,以素穆之心獻上祝禱,祈願平安幸福,都是最最平常,卻也最最私密的花語心情,也讓花的人間情愫得以盪漾四射。

植花人和買花人心態與立場各不同,一樣看花兩樣情,然而花花世界卻也是缺一款就缺角不全的。唯有攝影家和藝術家能在玉蘭花的淡雅風情中,看到人生,看到世界,而且濃縮進影象畫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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