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文音
Chung Weny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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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評(映象 南方澳)(我的耶路撒冷症候群)
 
文 / 鍾文音

大城與小調,滄桑與感傷
----極端迴異的影像生命場域

攝影,來到這樣普遍被濫用的世紀,和文字的命運幾乎是相同的。
思考攝影的風貌,純攝影家沈昭良和多元發展的藝術家顏忠賢正好提供了兩種迴異的面向:生命長期記錄的寫實風格與極端個人旅途瞬間發生的情調兩岸。
沈昭良的(映象 南方澳)建構在長期追蹤記錄的小地方之定點,寫實的映象展現南方澳的海港景致與人的命運臉譜,雖有瞬間捕捉的畫面,但大體上可以讀到背後的那個攝影者觀察之眼的長期鋪成與安排設計。顏忠賢的(我的耶路撒冷症候群)則建構在偶遇的所思所見,影像流光幻影,抓住的是吉光片羽的瞬間感動和搖晃。若以電影更清楚來分類言說二者的影像分別,閱讀沈昭良的攝影集有如看義大利寫實電影或是侯孝賢的(悲情城市),影像黑白分明,經過放大後細節仍歷歷可見,高度注意細節的鋪成幾乎可以看見攝影者花在一個畫面的高度經營與背後的精力光陰。
而閱讀顏忠賢的部分不論文字或影像皆帶有一種隨性,偶發,夢幻,詩意,哲人的光影情調。有如浸在安哲普羅旺斯的電影氛圍,像(霧中風景);黑白偏綠的色澤又帶點法國布烈松式的緩緩攝影情調。
有趣的是攝影者的「時間感」在畫面裡呈現無遺,沈昭良的南方澳前前後後花了他六年的時間,可以想像當他出這本鉅著時,他回首這一切時所面對的高難度是如何「編選剪輯」,淘汰不被錄用於書中的照片對長期記錄的人而言都是面臨巨大的感情割捨。沈昭良是把自己當作場景裡的一員,攝影者的角度看得方法當然無所不在,但更多我們可以他已是南方澳的生活一份子,從畫面裡滲透出的力道,可以察覺到他是如何取得當地人的信任與交談的方式,生活種種全內化凝結到畫面上,每個畫面都是作者和生命拔河的緩緩印證。
獲邀至以色列耶路撒冷做駐市藝術家的顏忠賢當然無法花上六年的光陰在這座城市記錄上,顏忠賢在此不是生活者而是一個突然闖入的旅者,這個旅者又不是普通的旅客,而是被「文化局」文化安排的角色,在旅程中和結束旅程都必須交出一份成績單的工作者,在短暫的邂逅中考驗的不是長期耐力而是瞬間敏銳的觀照力。
六年對比於兩個月的注視,當然散發出來的氣質是不同的,前者有如已根植於生命土地的髮妻,後者卻有如談了場不願意醒來的戀愛。
當然這裡無意把攝影耕耘的成績以時間競賽為主角,因為影像的魅力自身即散發,常常和拍攝時間長短無關,是和生命背後的那雙觀察之眼息息相關的。就像花很長時間寫的作品未必就好過於瞬間爆發的作品一般,問題還是在於作者的企圖究竟何在,否則髮妻也可能因長期浸淫反而交惡,戀愛也可能流於速食而倉促結尾。
長時間拍攝一個題材最怕的枯竭是感動力的喪失和對生活情調的刻板化,所幸在沈昭良的攝影作品裡他似乎有意和南方澳既親又疏,常保鮮意。他的影像風格常是在景致運用鳥瞰的長鏡頭,接下來的人物肖像則偏向近距離大膽記錄,甚至有些畫面的設計人物是經過他要求所擺出來的姿態,有個明顯的氛圍就是當他要求被攝者藉影像「發言表態」時,他便採用近距離,幾乎是攝影者和被攝影對象的「交心」記錄。書中拉開人物背景,攝進地域色彩時,他便採用疏離(未經安排)的角度,或是高角度的視野觀照,提供一個多面向的南方澳。唯有一個基調通書不變,那就是深情與悲情。這種帶著與被攝者同悲同喜的觀察之眼,是本書能夠牽引讀者感動力與渲染力之所在。
這和沈昭良是記者出身有關,且據我所知他長期的報社工作拍的還是影劇新聞。眾所皆知在台灣具有理想與創作性格的攝影記者通常都會把自己的生命劃分為二,報社工作是餬口,該拍什麼就拍什麼,內心無須太多掙扎,如果有只是生氣為什麼要去追那些狗屁糕糟的鳥人物新聞。但當他們記者身份卸下時,他們的攝影面目才真正顯影,可以大膽說沈昭良可以長期關注一個台灣地方題材之人事物而不疲,那是因為那裡有他的「生命熱情的出口」,那幾乎和時間已無關係,如果熱情必須投注在那個地方十多年方能結束,那他也只能往那裡尋去,因為媒體的現實之境並不能提供他這類的出口,甚至報社的工作是一種對熱情的堵塞,於是他才無數次的往返他的出口而不疲。
不難想像,在南方澳,沈昭良獲得體制外的注目與平凡生命不凡記錄的發現。在攝影極富人文敏銳的沈昭良當然「不甘」攝影的生命只是報社的一隅,他義無反顧做一些邊緣的事,除了性格所趨,也是處於體制內的一種對外發言。他的攝影是對向外在的,他記錄別人的生命也等於向外界發言自己的生命觀,他所延伸出去的視野完全在體制外。
不過沈昭良的攝影是有跡可尋的,他承接的寫實基調雖帶著濃濃的日本味,特別是中長鏡頭的運用上,但在近距離的人物肖像方面,他接續著台灣寫實基調的脈絡,像鄭桑溪、阮義忠等支脈。南方澳這類題材本身就有它的地域宿命腔調,海港的特色甚至已存在每個觀者既定的看法裡,所以攝影者若不長期投入拍攝是很難打開格局的,很容易就落入寫實的「陷阱」,因此我以為沈昭良必須長期拍攝這樣的題材除了因為報社工做閒暇之餘投注熱情所在,也因他所牽涉架構的這類題材已經接近國家地理雜誌的基調,於是也就必須鉅細彌遺,寫實在此成了老老實實地做,像老和尚入定,行腳托缽所依即是生命尾隨之處。這已然是攝影者選定風格與題材的另一種「宿命」,就像大河史詩小說,作者若想往此走,和生命競賽的時間拔河就已然種下了。
和沈昭良例子完全相反的顏忠賢則是在多元發展和藝術氛圍上有所取得位置的自由創作者,他的旅者性格處處彰顯在光影與文字記錄裡,他似乎喜歡從反射鏡的折射裡觀望自己與世界,影像雖是對外,其實毋寧說是對他自身美感的流連忘返,甚至是帶著濃濃的自「戀」情結,夢幻美感的感悟,幾乎改寫了我自己旅行耶路撒冷時的悲情與荒謬成分。顏忠賢的(我的耶路撒冷症候群)內容非常豐富,幾乎可以見到多才多藝的創作者各類型工具全派上用場,插圖速寫攝影文字,畫面有攝影繪畫元素,文字呈現則包含印刷體、手寫體和電子郵件。全書分為兩冊,在插圖手寫繪本的那一本幾乎不是拿來閱讀的,而只是化為純粹的展覽,不過若讀者有耐性讀其手寫體的話,我倒覺得那才是作者在生命時間點的他鄉歲月所感知的魅力所在,順著感覺走,顏忠賢讓感覺隨意走進走出,他雖不設計(也無法安排)但他極端流連,對陰影、倒影回看再三。無疑地,顏忠賢當然是個捉住光陰瞬間的拿手,如淚般的「模糊」是他的氣味,他不要「清楚」,他耽溺的正是這種美感經驗。作者雖然自承思考許多關於「神」之居所矛盾,但閱畢此書,其實發現他關注的還是「人」的困境擺盪。
攝影者所拍出的畫面也彰顯著攝影者的個性,在看(映像 南方澳)的畫面時,就算我不認識作者也幾乎可以感受到他似乎是屬於「硬派」性格者,鐵漢的外相裡柔情是底層。而在讀(我的耶路撒冷症候群),則有一種淡淡的哀傷與無邊無盡的亙古鄉愁流散,我不認識作者,但從書中乍現的小方格自拍照片也稍能感受作者那顆對環境異旅騷動不安與對自身美感堅持的身心。相對於沈昭良近乎「儀式」般不計代價地往返南方澳,顏忠賢則對「儀式」的一成不變似乎有著更多的「變軌」。一個若像老和尚,一切慢慢來,另一個便像著迷於美的維那斯少年,對美的感傷倒影瞬間捕捉。
在書本的設計和影像的包裝上,這兩本書也提供現下攝影集的兩種極端面向。(映象 南方澳)的大開本設計承接的就是過去我們對一般畫冊和攝影集的概念,每一張圖片在放大中展現細節,以「大」來引起觀者的注目,畫面上除了簡約的稍許文字外,餘皆被黑白分明的影像充斥。相反的(我的耶路撒冷症候群)卻以「小」來流洩魅惑,影像小且光影晃動,於是觀者若有心亦得「睜大」眼孔來注目。
影像本身的存在已然訴說,當然是不論大小,但就設計而言,作者的想法也是不言自明的。終歸二者基調的分裂還是在於對作者對影像畫面所喜好的美感經驗不同,夢幻和寫實,有時指涉的不都是同一個心在作用著事態的發展嗎,擁有現實的人想要墜入夢幻,當夢幻來了,又想釐清現實。
巧合的是手上正好在重讀美國才女蘇珊宋坦的作品,顏忠賢在書中恰也提及蘇珊宋坦在二00一年來到耶路撒冷領獎的發言,十足地發人深省:「作家不是意見的機器也不是正義的使者,作者只是或說應該是企圖看到更多,找尋真理、提示真理……在說(speaking)、寫(writing)和存在(being)三個層面上進行自我的找尋……」。蘇珊宋坦在早期銳利的(攝影論)一書中所訴:「相片不僅證明那兒存在著怎樣的東西,而是某個個人看見了什麼」、「照片並非僅是一種記錄,而且是一種對於世界的評價。」於今,此論述仍然是觀照攝影者背後那雙眼睛的一種可靠可行方法。
在此假設把兩本書的攝影基調倒轉也將會是另一種有趣的思考,南方澳由顏忠賢來拍,把沈昭良放到耶路撒冷。如此一來,南方澳的那些小地方小人物的底層面貌也許線條將柔和了起來,而耶路撒冷的城市與人們回歸到寫實的基調時,也許也才能讓我們見到生活於烽火陰影的真實面貌,回到一種有根的矛盾上。當然,這樣倒置的夢幻與真實,也只是另一種展現的想像與風格。
世界的人事物還是在瞬間變化,攝影者與寫作者,都只是勾勒出「自己」看的角度與方法罷了,重要的是按下快門與寫下文字者是否讓生命的熱情有了真誠發聲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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