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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體、慾望,與不倫—專訪《孩子》的主人姚尚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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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陳韋臻
我的默劇老師說:『你的手是你的能量來源。』但,我也用這雙手做了好多骯髒的事...
我的演員工作隨時都可以放棄,但我除此之外我已經找不到什麼東西可以讓我狂熱的了...
我喜歡站在舞台上的感覺,因為觀眾的目光會傳來一種溫度,那種溫度像是做愛時的感覺一樣。
「瘋癲與文明」五個字在看完《孩子》(L’ENFANT)偷偷溜出來,我想瘋癲與性道德之罪,其實都是在社會強加的深層自我譴責當中,慢慢地沉默與成罪。姚尚德在戲中詢問藏在身體裡的「該與不該」,戀童/同志/自慰/性受害與加害的慾望模糊,究竟何者為罪?看完戲也許不會有答案,但起碼我們能看見最為誠懇的,慾望。
用肉體演出肉體本身
再次遇上尚德,略顯胖了,卻像是更沉定了。排練新戲《孩子》時像投入一灘池水般可能溺斃也帶著創傷舞蹈,滿身污泥卻不懂卸妝的肉身一枚;隨後談起《孩子》與內在經驗時,又回到身為一個人、一個承載慾望的個體。不到一週兩次的訪談,姚尚德兩次落淚,似乎有許多生命未竟之難。
姚尚德提起,這幾日把《孩子》的劇本翻出來重新審視修改,察覺到整部劇本被大量的「慾望」所佔據,因而思考是否該對份量作調整,「但我後來就覺得,這就是我,我想要做從我自己出發的東西。」而這個「從自己出發」,在他的劇場盒子中,是幼時被老伯伯下藥性侵的記憶、成長時期被同齡謾罵「娘娘腔」、「查某人」的經歷、研究所到法國學習戲劇後始終未竟的「愛情」與僅存的「肉體關係」,或者教學時對青春男性肉體興發之慾望。種種成長過程與慾望相銜的黑幕,姚尚德以肢體默劇、口白以及投影螢光幕,在三十五歲的年頭,嘗試面對身體裡的不堪與珍瑰,揉捏成我們眼前所看見的肉體存在。
從「幫浦」出發,姚尚德在排練場擺上一支支透明閃爍的幫浦,環繞或攫抱著它們演出性愛與拒斥的劇碼,他說:「我第一次是在三芝的超市看到這些幫浦,在燈光下閃閃發光,覺得好漂亮;第二個閃進腦海裡的就是侵犯我的老人,當時他是用幫浦…我就覺得這東西太神奇了,它同時是侵犯我的東西,卻又像水晶一樣美,於是我就把四、五支全部買回家了。」於是,記憶啟動的那一刻,也成為人類必須面對真實的推進,從老人的回憶由空白轉回清晰之時,疏疏落落掉在劇本上的,是最內底的慾望之真相。
而「真相」從來就不會是刀刃兩面的俐落,慾望的裙帶關係也不是主客體的兩端,在面對自幼迄今的性經驗,回彈到姚尚德身上也並非純粹受害的精神狀態,「有天晚上我就拿著幫浦,看著拿著就有種慾望…在互動過程中,老人的記憶就更明顯了…當下的感覺不是那麼恐懼,而是結合了我手上拿著幫浦的慾望,近似快感的東西…」於是慾望似乎成為一條絲帶,連帶拉出來的是幼時被鄰居大叔撫摸的安全感、由家庭無法尋得的親近渴望,或者成年後對愛情的迫切欲求等,它們拼圖一樣被織入《孩子》中,性交的猥褻的受創的欲求的,篩掉道德先驗的。
於是看見姚尚德在排練時,多數時候接受肢體默劇訓練的身體語言細膩於指間,偶爾還是掉出寫實場景時肉體的無能或卡榫,我才知道,嘗試用身體來「說」身體本身這件事,其實需要多少氣力與誠懇,尤其當你的身體並不符合「審美條件」,而你身體承裝的記憶也不符合「健康和諧」時,這不僅挑戰了觀者的觀看條件、性態度,也無異地磨損了演出者的秘密,和必須一而再再而三地拉扯在道德和性事的迴廊間,運氣好摸索到出口,或者輪迴般擺盪在自責與慾望間。
「我無法從頭再活一遍,可是我們卻能從頭再活一遍」
在宣傳期間內,我似乎得以想像有些記者多麼想聽見尚德說出「正視」、「轉化」、「和解」什麼正向云云,就像世界覺得殺人者死,受害者必要原諒才有接下來的正面人生可走。我突然好希望看見姚尚德在演出的某一幕間勃起,好讓我真正看到慾望的竄出無關罪惡或隱匿的秘密。
姚尚德說:「我其實是個道德感很重的人。」也因此,面對世人認為偏差之事,如他對青春肉體之慾,或者上述受害恐懼與慾望快感的連結,姚尚德在上戲下戲時都不停尋找「該與不該」、「佛與魔」的解答。但即使如此,在看戲上,我們仍舊能搶到空間相當旁觀地去看他的《孩子》-在看這些慾望這枚肉身,然使用一種性解放的角度去思考。
社會經常在問,性侵受害者的人生如何下去?是否會產生「報復」心理?這恐怕濃縮在姚尚德自問「我如果五、六十歲了,會不會變成當天的老人?」的憂慮中,或者反應在姚尚德劇中處理兒童與教師身分對調的橋段裡。當劇中成年人對青春肉體的慾望如此直接時,你是想到戀童之惡,還是想起自己也年輕時對於青春肉體衝動的心情?老了一些,這種衝動就構成罪惡之證?當劇中人物說出幼時鄰居撫摸他,而他臉上露出幸福表情之時,你是想這個人受邪惡淫賊的帶壞,還是回想起自己童年時無道德負擔的撫慰快感?當姚尚德告訴你,他小時候演小龍女被嫌棄:「唉哦~娘娘腔~」你是覺得難怪他長大變成同志,還是勾起自己曾經因為任何性別角色刻板印象而受歧視迫害的經驗?這些提問與反應間,交雜在其中的是社會面對兒童性權、性/別壓迫、戀童慾望、同性情慾以及跨代戀的態度;然而其實把每個人拆解開來,種種主流性道德所不允許的慾望取向恐怕也跟著掉下來,身體裡的秘密,有些怕是性道德捍衛者沒種也沒法承認的。是的,我只是突然想起多年前婦運團體中何春蕤喊出:「我要性高潮!不要性騷擾!」而被逐出家門的情景;多年後的台灣,如何掃除所有不符合清教徒的性,也阻斷不了所有各式的慾望實踐,社會開放地說尊重多元,然後舉辦同志遊行驕傲的台北市府,發函各學校禁止同志交誼團體成立?
姚尚德因此成為我眼中相當誠實且誠懇的一位表演者,這部戲可能讓他被觀眾貼標籤、妖魔化,更可能從此所有學校對他緊閉大門,毫無教學收入的可能,然而這也成為表演藝術與各種性思維面對面的機會。如果姚尚德自覺「不該」,或始終自問「正不正常」?社會究竟該給出什麼答案?小時候覺得「男生跟男生碰觸是很一般的行為」,而後被罵「查某人」(哎呀雙層歧視!),不正常的究竟是誰?這些詢問,在真正進入劇場,看見姚尚德帶著鏡面頭套,轉向觀者而後映出觀眾臉孔,讓你覺得渾身不對勁,以及在姚尚德脫口而出:「觀眾的目光會傳來一種溫度,那種溫度像是做愛時的感覺」,而突然自己目光低垂不好意思凝視他時,真正的答案也就出來了。
《孩子》最末,姚尚德由一名遊戲中營救父親的小男孩,轉身成為父親角色牽著男孩的手,並訪問時說出:「我無法從頭再活一遍,可是我們卻能從頭再活一遍。」而後掉淚,孩子是作品、是封在體內的自己,也是他最渴望卻無法成真的新生命。但對於我們這些觀看者來說,也許往後在活著的同時,也該理解拋棄自我譴責、主流道德「再活一遍」只是我們的權利,當然也是姚尚德的權利。
我以後想在菜市場遇到他
約莫四年前,由法國回到台灣後,姚尚德帶著肢體默劇訓練的身體語言,開始進入劇場界與教學(詳見《破報》復刊578期〈不抹白臉搞笑的大個兒默劇演出者-專訪肢體默劇探索人姚尚德〉)。第一回訪問他時,總以為這個演出者並非汲汲營營在黑盒子舞台上發光者,對於表演與自身、群眾的關係,迥異於一般表演者。這回再次訪問他時,便順道問了關於未來演出發展的走向(誰叫他老說這是他最後一部戲)。
果不其然,他提起以往老在法國廢棄空屋(Squatte)即興表演、收許三歐元之類票價,而後表示,暑假期間打算與《孩子》製作人陳午明一起做個「默劇無孔不入」的行動,「可能到菜市場等人收完,晚上六、七點借個攤位,像是在豬肉攤即興表演,或者午明想去借房地產的展示屋,隨處在城市的角落表演肢體默劇。」對於這名以身體存在的默劇表演者而言,人群、即興以及互動,似乎永遠都是種鄉愁,就像他提起在台灣最感難忘的演出,實際上乃是在中山地下街的《人魚回家》,「跟人群很近,我真的可以看著觀眾的反應,馬上做出即興的表演。像是第一場演出,我自己穿著人魚裝出現,自己覺得很美麗,化著藍色眼影,卻一出場就把小孩嚇哭,我當下就要馬上做出一些可愛的表情或動作,然後表演完我一邊卸妝一邊觀眾就跟我聊天…...」
除了豬肉攤之外,他也有機會與織劇造團隊,一同合作進行「移動公車表演」(他們戲稱為BUS FESTIVAL),像是到六福村等地讓人群上車看表演,或坐或站拉著吊環,公車開到某站再換批觀眾與表演者,成為真正跳出黑盒子的文化行動。但是,「這個成本可能很高,我得去談談看贊助」,午明如此說道。所以我想,最好、最可能,我還是多到台北菜市場逛逛,看能否碰運氣遇到一盞燈泡懸掛、菜渣上、垃圾桶旁、抽菸阿伯與捲髮阿嬤的身邊,遇見姚尚德正用著他直白的身體語言,與在地環境和人物做對話!
(破週報復刊605期 2010.4.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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