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禮豪
Chang Li-Hao
簡歷年表 Biography
相關專文 Essays
著作出版 Publications


記憶與慾望永無止境的救贖:郭維國
 
文 / 張禮豪

有一天,意志處於極端頹喪狀態的郭維國在街上百般聊賴地走著,眼睛卻瞥見路旁堆積如小山的廢棄物中,一面被淘汰的浴室鏡子映照出自己那張沒有血色、精神萎靡的臉,這張有點熟識,看來卻又異常陌生的面容彷彿是在嘲弄,又好似適時的鼓勵,誘使他彎下腰去撿起了這面鏡子帶回家中。沒過多久時間,全新的郭維國就在每日攬鏡自照的同時誕生……

提起郭維國,剛開始立刻浮現腦海的一定是他再適合平頭不過的造型,接下來就是他邊摸著頭邊笑著說話的慣性動作,相信很多人跟我一樣,實在很難想像他焦慮、空虛而不知所措的模樣。

那是1997年,郭維國才發表了在北美館的首次個展「夜慾風景」後不久。他回憶說,「真的是所謂的一整個陷入困頓,說是我到目前為止最大的人生低潮也不為過啊!北美館的個展剛結束,但我對自己的表現卻相當失望。因為被蔚為風潮的觀念藝術氛圍影響,平面繪畫跟雕塑兩大創作類別面臨前所未有的嚴酷挑戰。我開始懷疑自己的創作是不是會邊緣化,所以也跟著大部分人做起複合媒材來,展出的就是這樣的作品。現在回頭去看,我心裡其實很明白,自己不願意、不喜歡,因為這不是我的專長。而且說穿了,少了我一人做也不會出現太大差別。」

前後整整兩年的時間,他只畫了兩張作品。一件是應北美館「228美展」所做的〈向228致敬〉,另一件則是他穿著毛衣的〈自畫像〉。誠如藝評人王嘉驥所言:「此作的藝術成就雖然不高,卻有一定程度的自我宣示意義。此作意圖重返古典繪畫的傳統,而且明顯是以西洋藝術史作為參照對象。攬鏡自照的策略,除了暗示對自我的反省,同時也是心理上的自我觀照。郭維國此處的戲劇性獨白(Dramatic monologue),稍後更進一步發展為劇場化的矯飾演出。」

創作路上幸運遇到貴人

「這麼說來,那面鏡子算得上是你的貴人。」我調侃郭維國,沒想到他竟頻頻點頭稱是,然後說:「認真說起來,我跟其他同時期的藝術家相較起來確實算是幸運的,每次在關鍵的時間點上都有貴人出現。」像是得獎致詞時發表感言般,他清了清喉嚨,說:「我首先要感謝的是吳天章、陸先銘跟連建興幾位大學時期的學長跟同學,如果沒有他們適時推我一把,說不定我根本不會重拾畫筆。」

郭維國坦承,退伍之後,他為了生計,在朋友的介紹下畫了幾年建築外觀透視圖,「賺錢容易到難以想像,跟我老婆結婚後,乾脆自己開起了公司。案子多的時候還曾經一個月就進帳百萬!」對許多人來說,可能就會安於這樣的生活。就在這個時候,吳天章跟陸先銘聯袂來找他,拿當時已小有名氣的連建興來激他,叫他要不就好好畫畫,要不就好好賺錢當收藏家。經過一席長談,郭維國當晚就下定決心結束公司,成為藝術圈迷途知返的最佳教材。此外,對幾位願意不求回報來支持的知音,他同樣銘感五內。也是如此,一等到他在藝壇的表現「小有所成」,也跟隨這些學長、同學的腳步,對於後起之秀提攜有加,經常提出中肯的建議不說,更會以實質的購藏來鼓勵他們繼續創作,「只有這樣母雞帶小雞,台灣的藝術圈才有可能更加團結、更加壯大。」郭維國說。

「所以,這面鏡子只能算是我第二個要感謝的人,此後我再也不用像以前要去設定議題、決定形式。我之前的創作認知完全被打破,畫布頓時成為一個無限寬廣的空間,讓我得以隨心所欲地在裡頭化身為各種角色,講述不同的故事情節。」至此,郭維國創作的慾望就像洩洪,一發不可收拾。但在表現技法的掌握,卻一直要到他以41歲高齡申請到美國佛蒙特藝術中心(Vermont Studio Center)駐村的機會,才有機會走訪紐約的幾個重要美術館,獲得莫大的收穫。

「雖然說紐約是當代藝術的重鎮,活動很多,氣氛很熱鬧,但影響我最深的卻是大都會博物館裡頭,歐洲經典油畫區的展品。」回想起他跟光影大師林布蘭作品的初遇,郭維國的口氣頓時變得尊敬景仰起來,「看到林布蘭作品的那分感動,像是自己的呼吸、鼻息不知不覺中跟他相通了,到現在我都還記憶猶新。而且更慘的是,發現自己從選筆開始,到上油、用色,根本全都錯了!」對郭維國來說,林布蘭不只是他的精神導師,還在數百年後穿越時空成為他實質上的老師,進一步奠定他技法上愈趨向西方傳統古典寫實,內容卻盡量放進更多當代元素的創作準繩。

潛藏在畫布裡頭那個世界的自我

從此之後,我們看到郭維國的身影不斷穿梭在他的畫作之間,有時把自己在頂樓加蓋工作室前盪著鞦韆的情景入畫;有時化身為捕獲美人魚的船長,好重溫青春時期迷戀過的披頭四歌曲;有時則會挪用、改編漫畫或童話故事裡的某些片段,藉以懷念與父親相處的美好時光……有人說他自戀,他笑笑回應表示自己頂多只是好玩,因為來自記憶與慾望的創作,最終是為了獲得救贖,「但弔詭的是,大家都很清楚,永遠的救贖並不存在。」

這些年下來,郭維國的創作獲得不錯的迴響跟肯定,照理說應當沒甚麼好遺憾的,但如果仔細看他的作品,卻總會發現破碎、縫補、綑綁的物件與動作,一而再、再而三地出現在畫面裡頭,顯然是他作為詮釋、掩飾、彌補生命中某些巨大缺憾的手段。

「那麼,你最大的遺憾是甚麼?」我鼓起了勇氣提出這個問題,儘管隱約知道他即將出口的答案。只見他原本的笑容頓時斂下,眼眶也逐漸轉紅,空氣無形之中悶塞了起來。

「骨肉親情……」簡短而清晰的四個字,卻可以看出花了他相當大的氣力才有辦法不讓自己的聲調表現出一絲絲顫抖。他隨即調整好心情又接著說:「不知道為什麼跟兄弟之間的緣分很薄(郭維國是老么),長大成人之後彼此幾乎沒甚麼往來。但最大的遺憾還是在父親過世之後,才知道他其實喜歡攝影、看小說、寫書法,對文藝也是有一定程度瞭解的,然而我們之間只有一般生活上的互動,沒有能像朋友那樣談論人生、藝術……有時候畫到一半都會想,不知道他怎麼樣看待我的作品。」至於母親的部分,郭維國欲言又止,最後還是選擇靜默以對,只說:「畫裡經常出現的魚、乾燥花等,都是她的象徵。」他沒說出口的,則明顯寫在他刻意低頭迴避鏡頭的臉上。我打從心裡佩服郭維國,他將自己的傷口赤裸裸地呈現在畫布上,同時藉由直視它們來自我療癒,這需要多大的勇氣啊!

為了填補這個缺憾,郭維國對自己的「家」更是細心呵護、珍愛有加。結縭多年的妻子不僅在他創作生涯扮演了最大的精神支柱,還像助理一樣,在訪談的同時坐在距離我們稍遠的餐桌旁,經常幫忙提點有些郭維國已記不真確的事件或時間,而郭維國就從沙發上向她報以微笑。閒暇時候,夫妻倆也會跟女兒一起看著電視裡播放的影片,只不過經常被情節、影像、音樂、情境感染而流下淚水的不是別人,就是郭維國,透露出他性格裡頭強烈的陰性特質。此外,他也將這分感情向外擴散,與妻子長期投身公益。像在年初,便帶頭跟王志文、王亮尹、吳天章、李民中、李明則、洪易、涂維政、陸先銘、常陵、連建興、黃蘭雅、楊仁明、楊茂林、廖堉安、鄧文貞、劉時棟、賴九岑、蘇旺伸、謝牧岐等多位藝術家,參與了由普仁青年關懷基金會所舉辦的「照亮希望的太陽──當代藝術家太陽彩繪創作慈善聯展」活動,最後成功募得逾400萬元的款項,便是最好的見證。

今年,郭維國正好年屆半百,對於生命也有了另一番新的體悟。他說:「我們家族裡頭的男人都早逝,所以說對死亡沒有恐懼是騙人的。但這些人們想要迴避的,在藝術上卻經常是最好的題材,最有撼動人心的力量。所以用積極堅強的態度,來正視人生的黑暗面與必然會到來的宿命,就是我目前最重要的課題。接下來的創作也會慢慢出現轉變,新的系列已經有想法了,應該會很不一樣,甚至也想做雕塑看看……」

聊到這裡忽然明白,原來,真正的郭維國在這個現實世界裡頭並不存在,我們必須穿過他的笑臉,到畫作裡的那一個世界去尋找。尤有甚之,即使順利抵達那個世界,也千萬記得,他就像是潛水艇一樣,巨大而無聲地在漂浮著冰山的海面下緩緩推進……

藝外雜誌2010年2月號
 
Copyright © IT PARK 2024. All rights reserved. Address: 41, 2fl YiTong St. TAIPEI, Taiwan Postal Code: 10486 Tel: 886-2-25077243 Fax: 886-2-2507-1149
Art Director / Chen Hui-Chiao Programer / Kej Jang, Boggy Ja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