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禮豪
Chang Li-Ha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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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從來不是為了補白:楊識宏
 
文 / 張禮豪

從架上翻找出好長一段時間不曾聆聽的阿比諾尼《G小調慢版》*(Albinoni: Adagio for Strings and Organ in G minor. Arr. by Remo Giazotto),是德國指揮家卡拉揚率領柏林愛樂管弦樂團的版本。在這張CD裡,主要曲目其實是雷史畢基(Respighi)的羅馬之泉、羅馬之松、第三號古代風格舞曲與歌謠。前者只是因為錄音時間的長度略嫌分量稍輕,拿來補白罷了。然而,這首才十分鐘出頭的演出,卻給創作時一定有古典樂相伴的楊識宏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也因此寫下這段文字:「植物花木的生長與枯萎之生命情境,猶如一首優美的音樂,就像阿比諾尼最令人柔腸寸斷的慢板。那種淒美的哀怨、那種短暫的永恆,常讓我低迴不已。」於是,隨著低音提琴開場,接續以管風琴與弦樂重複緩慢而凝重的不間斷單音在耳畔迴繞不去,與楊識宏訪談的畫面也逐漸清晰了起來……

距離關渡捷運站僅有百步之遙的地方,有一小片遺世獨立的廠房與空地。其中一家不算起眼的三層樓建築,原本是工廠庫房,後來分成一間間獨立房間租借出去。巧的是好些個藝術家,像潘朝森、曾雍甯等人都在此據有一角。走上2樓,穿過狹長黝黑的甬道,盡頭便是楊識宏的工作室,不但挑高陡增,視野也頓時開闊起來,室內擺設與其紐約坐落在蘇活區卡斯比街的工作室相仿。目光極處一窗綠意如海,風起便有浪迎面而來。外面的陽台空無長物,只有一盆半開著幾朵蘭花的塑膠盆栽。抬頭望去,左邊不遠處一座水泥築起的高塔冷冷矗立,在陰灰微寒的氣候下更流露出幾分頹敗的氣息。楊識宏抽起了煙斗,頓時為這幅畫面添了一絲短促的暖意。

往返無聲的遠景鏡頭

這讓我想起了安東尼奧尼的電影〈紅色沙漠〉,開場那些失焦卻能勾勒出明顯輪廓的巨大煙囪。這位義大利導演喜愛運用遠景鏡頭來構圖,將工業文明當作一種奇觀,讓置身其中的人物顯得渺小,並且帶出猶如抽象畫般的視覺效果。站在一旁的我,趕緊叫同行的攝影伙伴拍下這張同時向兩位名家致敬的照片。沒想到,這番用意卻被傍晚都要看一部電影,每年累積下來將近兩百部的他瞧出了端倪,給了我會心的一笑。拍完照,眾人走入室內坐下。畫面再度淡入之際,時空已轉換到1980年代的紐約。

在此之前,楊識宏在台灣總共舉辦過七次個展,與張照堂、雷驤、阮義忠等人創辦「F22」攝影團體,不但為《人間》雜誌拍攝過不少作品,也以其「熱眼」記錄了多位台灣前輩藝術家與文化人(後於2004年集結成《台灣文化人攝影紀事》一書),早已是台灣藝壇聲名大噪的新秀,前途一片看好。但或許是喜歡用不同思維去看待事情、去過生活,不願固著在一個點上面的雙子座矛盾性格使然,楊識宏最終還是選擇遠赴當時藝術思潮風起雲湧的紐約,開始了這段長達30年的海外流浪與冒險。

一次,楊識宏在整理畫室的時候,發現了一包從台灣帶去的種子;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他將之植栽在院子裡。沒想到才過一星期,種子竟已抽出綠芽,讓他驚訝於自然造化的神奇與偉大。這在他人眼裡看似平平無奇的事件,卻啟發了楊識宏的創作靈感,開啟他以「植物美學」為思想脈絡的系列作品。他以抒情的視覺思維與圖像思維,表現出一種理性內化後的浪漫氛圍,獲得各界好評。有識者認為這些作品在二維空間裡頭窮盡色彩與肌理的變化,就像在畫布上插花一般,洋溢著濃厚的詩性質素;藝評家廖仁義更稱道其創意是一顆種子的詩學運動。

不過,楊識宏卻表示,會有這樣的領悟與轉變,或許與其宗教信仰有十分密切的關係。他引述《聖經》的經句:「你想野地裡的百合花怎麼長起來。它也不勞苦,也不紡線。然而我告訴你們,就是所羅門極榮華的時候,他所穿戴的,還不如這花一朵呢。」(馬太福音六:28~29)並說:「相信有神以後,就會認為是神創造了一切。所以我的很多作品,例如〈虛空的虛空〉、〈日光之下無新事〉等,都是從《聖經》經句取材而來。」事實上,楊識宏生平的第一件創作,不是別的,就是一個約手掌大小的耶穌頭像雕塑。搬遷多次的他,總是不忘先將之靜穩地放在工作室一隅,才著手進行接下來的事。

滯美期間,為了取得居留身分與維持生計,楊識宏曾經當過美術設計、雜誌編輯等,工作之餘所有的心思仍緊緊繫在創作上。他心裡明白,如果一個藝術家在放諸四海的藝術脈絡裡無法具備原創性,就不可能取得最低程度的影響力。所以只要一有時間,楊識宏拚命往博物館、美術館跟畫廊跑,去參考、去學習。後來更開始撰寫藝術報導與評介文章,發表於紐約《中時》及台灣《藝術家》雜誌,並於1987年集結成書《現代美術新潮》,提供當時兩岸華人藝術圈內相當具參考價值的寶貴資料,時至今日對藝壇後起之秀仍然影響深遠。像是陳丹青、艾未未、張曉剛這些現在聲望如日中天的中國當代藝術家,以及曾與其合租工作室的謝德慶等人,都對此書推崇有加,眾人也因為藝術理念相近,自此成為莫逆。最重要的是,他面貌獨具的創作,在當地也獲得極高的評價,使楊識宏不但成為第一位獲得P.S.I美國「國家工作室」計畫獎助的台灣藝術家,更開始為西方收藏界所認同。

用畫筆雕刻流動時光

2001年,在文建會贊助下,楊識宏受聘為台藝大駐校藝術家兼客座教授半年,是他旅美逾22年來首次返台長住。他說,曾有學生對平面繪畫的創作形式感到困惑,認為這是落伍的作法;楊識宏想也不想地反問:「所謂的前衛就是顛覆當下,所以採用越古典的創作技法,不隨波逐流,不正是最前衛的表現嗎?其實,不管文學、電影、音樂、舞蹈,到頭來所追求的都相同,只是載體不同,拿媒材來限制自己是很愚蠢的。一旦各種學問累積到一定的廣度跟深度,創作自然能承載更具深度的思想。」學生恍然大悟,從此對涉獵廣博的楊老師欽佩有加。

那麼,創作生涯至今,對他而言最大的轉變發生在何時呢?楊識宏回憶,2006年他被檢驗出罹患早期前列線癌,所幸發現得早,治療42天之後即痊癒。但當醫生告知他這個消息時,「我茫然若失地走在人潮眾多的街上,但平日熟悉的景致全都變了樣。從那一天起,我對生命的看法、存在的意義,處理事物的態度都產生了極大的轉變,也開始把眼前這張畫視為最後一張畫的心情來面對創作。」

或許是這個緣故,在旅居紐約整整30年後,楊識宏回到了台灣,並於2009年回到暌違已久的國父紀念館,舉辦了他在這裡的第二次個展「雕刻時光」。延續植物美學的創作脈絡,楊識宏按照一年四季12個月,完成了12件巨幅作品,此時所見,已不再是外在物像的捕捉與轉換,而是反諸內在心靈的起伏,並且更進一步透過畫筆將時間凝結、停格。如同英國藝術史學者耶翰‧柏格(John Berger)所言:「藝術的所有語言都是為把瞬間轉變為永恆而發展的。」

如今,已過耳順之年,經過生死交關的楊識宏依舊抱持著「繪畫是一切美術的根本」之信念,面對自己,同時也面向世界。尤有甚之,就連畫布也是他自己所繃,從來不假他人。問他何必這麼辛苦?他笑著回答:「我這樣做並非復古或懷舊,也不是故作姿態,而是早就習以為常。有位美國藝術家曾經這樣說過:『我是一個職業藝術家,所以我自己繃畫布!』(I’m a professional artist, I stretch my own canvas!)我完全認同他的說法。對我來說,準備的階段也都是創作的一部分。這個時候就像用雙手摩挲畫布,那樣的感覺是很私密的。即使汗流浹背,心情也會變得特別興奮,彷彿將走向另一個未知的探險旅程。」

看著他如此享受當一個藝術家的幸福,我突然明白,唱盤裡不知重複播放了幾回的阿比諾尼《G小調慢版》,對這樣豐厚的生命而言,從來,永遠不會只是為了補白。

註:阿比諾尼(Tomaso Giovanni Albinoni,1671~1751)是義大利巴洛克時期作曲家,創作過81部歌劇,但大多數未出版,之後手稿軼散。其器樂曲較為幸運,出版過十集,因在當時深受歡迎而多次印刷,惜他所有的音樂手稿和印刷品在二次大戰的砲火中毀壞殆盡。《G小調慢版》雖是他最有名的作品,但後來根據諸多音樂學者考證指出,此曲應是由20世紀米蘭作曲家吉亞索托(Remo Giazotto,1910~1998)譜寫的托名之作。

藝外雜誌2010年4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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