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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宮中的《某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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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王聖閎
這是何采柔新作的其中一道門內風景。
你在這個僅有兩人座位的微型吧台裡坐下。狹小的空間泛著黃光,隔著玻璃,一身潔白衣著的小姐笑容可掬,她會親切地指著桌上的酒單,詢問你想要點何種飲料。酒單及一旁的門板上清晰寫著:「一杯飲料換取你15分鐘的時間。」確認完飲料之後,她會輕輕地轉動桌上的計時器,於是,眼前這個於美術館空間中發生的奇異交換儀式,就這樣既平凡又奇異地展開。「15分鐘」自然是有典故的,你或許很快就能聯想到Andy Warhol的名言。然而在此,你雖然不會成為藝術家,但肯定不太能確定,此時與吧台裡的小姐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抑或與隔桌熟識友人(或另外一位不認識的觀眾)陷入片刻沈默的尷尬時刻,究竟意味著什麼?
交換出去的這15分鐘,只不過是點亮你尋常的逛美術館經驗,成為一次特殊的體驗?還是,你已不知不覺地踏入藝術家精心設計的某個日常短劇之中?此刻的攀談或靜默,完全與你原本的生活世界無異,差別只是地點和空間的轉換而已?抑或,此時你的15分鐘日常,正是後方排隊等待的其他觀眾眼中的「實境秀」?你所換取的,究竟是一杯飲料與15分鐘的另類感受?還是說,這是從你的生活世界裡切割出的一段特別時間,透過一句簡單的承諾,你與藝術家之間有了一次神秘的共謀?這15分鐘究竟是「日常時間」還是「藝術時間」?駐足其中的你依舊是你,抑或已是作品的一部份?
上述這些來回辯證的思考並不會有標準答案,甚至,嘗試探究到底的你最終可能會發現:如此奇異的體驗想必會在你的記憶中留下鮮明的痕跡,但是這場交換儀式的潛在寓意,恐怕永遠與生活本身一樣費解且難以捉摸。且意義繁複的這15分鐘,還只是何采柔細緻混合著影像、日常物件、空間裝置以及表演形式的新作《某日》當中的「某一日」而已。
從外觀上來看,《某日》一共有六道可見的門,依循著一週不同的開館日,向觀眾敞開一個又一個氛圍獨特的門內世界。僅有左手邊數過來的第二道門是一扇「無門之門」,對應著週一的休館日。中性且無任何特徵、縫隙的木作表面,一方面代表著一扇恆常上鎖,永遠不可能開啟的門,另一方面也暗指美術館的中性牆面。很明顯地,全數七道門的構造象徵著周而復始的一週七日,而整個《某日》就是我們或熟悉或陌生的日常。透過儀式、對話、空間及事件的種種布置,伴隨著偶發與設計的辯證,《某日》不斷挑動觀眾既有的感知習性。
對於不常走進美術館的民眾而言,能看見哪一扇門內風景完全是機遇性的問題。而有幸在週日看展的人,則可聆聽星期天房間內的導覽員,透過一支探監電話口述其他門後的景致。不過,觀眾很快就會因為只能隔著玻璃聆聽的對話形式而意識到,自己其實正監禁在「週日」這個牢籠裡;那些僅能透過言傳的門內風景,唯有透過曾在其他時日造訪的人們之轉述、拍照,或者自己每日光顧才看得到。但有趣的是,這麼做就真的可以揭開《某日》的神秘面紗,獲得關於這件作品的全部「真相」嗎?
事實上,《某日》裡最顯而易見的正是它的「不可見性」,從其整體空間裝置結構之外觀來看,我們不難獲得這樣的暗示:它就像一個雖有門洞向外敞開,但卻永遠無法知曉其內部構造的大型密盒;人們固然可以盡情觀看、體驗裡頭,由藝術家巧妙安排的各種如夢似幻的場景,但在這些明顯可見∕可觸的表象背後,彷彿永遠存在既不可見,又不透光的幽黯密室或通道。正是這種表象之下,彷彿存在無數個「無門之門」的暗示,使得《某日》就像是一座無法看盡全貌的迷宮,不斷撥撩起觀眾的窺視欲望——仔細想想,日常生活本身的特質不也是如此?它一方面有其規律、周而復始、完全可預期的一面,但另一方面,所有已知且單調的表象背後,總是蘊含著翻轉為奇特與神秘事物的契機。
整體而言,《某日》固然可視為何采柔匯聚並梳理至今創作,是她個人藝術脈絡的一次總體呈現,但這座引人入勝的迷宮同時也向我們展示一種抗拒時間的空洞化(emptying of time),並且重新啟動(re-enact)生活的根本驅力。透過各種可見∕不可見、相遇、事件的規劃(以及規劃之外的諸多不可預期狀況),無論是作為參與者還是晃遊者,我們的日常也在何采柔的迷宮之中被反覆摺曲,與那些意義曖昧卻瑰麗的象徵事物交織在一起:撥轉的計時器、鬼魂般的自我疊影、角落透著微光的暗室、倒寫的數字、暗紅色的開關、充滿口述傳言的探監電話等等,一同孕生出各種現實和非現實的纏繞關係。由此觀之,這種重啟生活之力的真正奧秘,遠遠不是那些震攝感官的奇觀生產,或者激情而刻意的場景塑造;如同《某日》纖細敏感的例示,要翻折出事物最豐富多變、意義飽滿的一面,其秘訣永遠都必須在日常生活最平淡無奇,但也是最核心之處才能找到。
(評論的展演: 愛麗絲的兔子洞—真實生活 、 何采柔作品《某日》(201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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