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鳳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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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離於真實、現實、夢境中的漫遊者—談譚偉平的觀念攝影作品
 
文 / 李鳳鳴

「我們居住之處,四處早已是現實的美學幻覺。」從譚偉平的影像作品直接連結到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的這句話,因為譚偉平的創作提供了真實生活的另一種言說,試圖以感性的思維梳理現實生活的矛盾、衝突、困惑,以往作品中所流露出的糢糊感,被添上「超現實主義」、「頹廢」等字眼,而他則曾把自己劃入「流離」(nomadic)之列。既然身處於芸芸大眾的日常生活中,卻又能以抽離的姿態提取出生活本質中關於人生的哲理思考,再透過藝術手段進而轉化,他無疑是一位現實生活中的「漫遊者」(Flaneur),不同於城市漫遊者,他更多的是從一個思緒晃蕩到另一個思緒,或者,駐足在一個思考點上繞圈。

居住在現代的城市生活中,藉由新媒體的傳播,即便不出門也能夠搜尋到所處環境的任何訊息,某種程度上,「漫遊者」這個詞彙在當下能產生雙重解釋,具體而言,依然可以漫遊城市進行觀察;抽象來說,卻也能在排山倒海的影像中進行思緒的跳躍,「美學幻覺」不論是美好漩渦或是晦暗黑洞,都容易讓人落入理所當然的迷思中,而做為一名藝術家,最不可失去的就是對生活的高度敏感,觀看譚偉平的作品時,藝術家的這份敏感性極其自然地躍然於作品中。

真實的弔詭與矛盾

基於對生活的敏感,譚偉平的創作從自身生活出發,例如從1997年持續至2004年的攝影作品「我的真實生活」系列,影像看似真實生活的斷面,卻又彷彿電影情節的停格,真實生活中所發生過的事件,事後回想、回顧,才恍然意識到構成真實人生的許多短暫片段比電影劇本更加戲劇化與複雜化,「每個人所經歷的真實比模仿性的真實來得更直接,沒有修飾,沒有動機,複雜得非常隨意,隨意生活在混亂中,亂得分不清楚何謂真實。」譚偉平的這段解釋,點出了人對於「真實」存有的質疑,或許可以理解為,「真實發生的事」與「事件真實的原貌」這兩個參數不總是存在等號的關係。

傳統意義上所謂的「藝術家」,幾乎是以藝術手法(油畫、雕塑、攝影……)把真實生活轉換成模仿真實的「藝術創作」,但觀者無從得知創作模仿背後的真實究竟為何,觀眾所見的「最終呈現」是藝術家經過思索與選擇後,可能刻意誇張美化,也可能暴力醜化真實生活的結果。以「我的真實生活」系列為例,呈現在觀者眼前的照片是藝術家在無數可能性之下的選擇,譚偉平卻說道:「我不知道生活中有否選擇?可能在小事情上是有的,但我們無法選擇我們的時代、出生於農材或城市、身體是否有殘缺,這些都是我們無法選擇的,但完全影響了我們的行為和思想。」帶著些許宿命論的回答,不禁讓人猜想問題不在於「如何選擇」,而在於無法選擇的現實條件。他的真實生活中的事件影像,在觀者的眼中或許不盡然如此真實,原來,「真實」存在著不可滅的弔詭與矛盾。

攝影能成為記錄真實的工具嗎?相較於錄像,攝影現已成為普遍大眾記錄生活的最直接方法,同時也成為藝術家們蒐集素材的重要工具,但後者所延伸的發揮性使用成就了作品的實現。這組作品在長達七年的過程中,藝術家的敏感度無疑經過了沉澱、過濾,甚至也包括遺忘,如他所言:「很多事情(藝術和思想上)都要過了兩、三年才能比較清楚理解,個人比較遲緩,還有記憶不好,有些想法也會忘記。」選擇以照片來呈現「真實生活」,在靜止的彩色影像中,譚偉平的觀念攝影給予觀者既熟悉又陌生的觸動。

二度現實的隱晦與言說

譚偉平的創作仍透露其潛藏的東方氣質與思維,並不狹窄地指向利用泛中國化的元素,而是作品中所流露的纖細情感與敏感,以及相較於西方直接、理性、批判的慣性,東方那種壓抑、含蓄、婉轉的曲線性邏輯。作品「二度現實」即利用特定的場域,時鐘酒店的真實場景,營造出如同電影敘事般的定格畫面,直指觀者內心深處最私密的心理意識,但藝術家使用三千張海報在黑夜裡張貼於香港最繁忙的大街上,讓行人(觀眾)處於偷窺的情緒,透過公開最私密的影像揭示每個人內在的秘密,因此影像的可讀性、可釋性極高,觀眾在接收到視覺衝擊後,無意識地即掉入人與家、人與慾望、人與現實的情節式聯想中。

海報裡的影像發生在帶有70、80年代風格的時鐘酒店內,昏暗的燈光中可見一對裸身男女(男性為藝術家本人),男人蓋著螢光花紋的棉被半臥於床上,女人則背向觀眾,從兩人的相互位置不難揣測雙方隔著微妙的距離凝望著對方,如此曖昧的赤裸卻感受不到激情,他們之間的故事在不同的觀看下能產生無數的劇情版本,藝術家把影像最具魅力的言說部分留給了觀者。創作者的自我言說則為:「希望作品能透過真實場景的運用,及螢光物料包含隱藏與再現的特性,把床變為慾望和私密的場域,而床罩所掩蓋的是隱藏著的『二度現實』。『二度現實』是存在而不能言的東西,這就是它的吸引之處,提供正統以外的渠道,而世界的運作往往就在這種非正式的方式一直在進行。」

從「我的真實生活」系列過渡到「二度現實」的探索,前者傳達生活的真實,後者則從真實生活的基礎上揭示出非真實的想望;前者的真實是純粹與毫無疑問的,後者的真實則是複雜與容易遭到懷疑的。如果我們不對現實生活的真實產生質疑與感到侷限,也就不可能有「二度現實」的幻想與需求,而假使「二度現實」無法發生於現實生活中,多半會轉化為另一種形式存在,循著真實、現實這條脈絡思考下來,夢境恰巧成為譚偉平的「二度現實」的抽象存在。

夢境的恍惚與持續漫遊

「夢是那種不清楚而想搞清楚的事,而現實是那種太清楚但搞不清楚的事……。但真實是什麼呢?」「我在東京,在九個夜裡,試想走進別人的夢。在別人的沉睡中,我看不見夢想和夢幻,亦沒見慾和求,只見每個人在呼睡著。然後我明白到『夢外大夢也』。」

夢,發生在夜裡,在譚偉平關於夢的影像創作中,微弱的光線環繞著昏睡中的主角,這組作品的創作視角之所以讓人感到驚喜,是因為已經有太多藝術家極欲透過電腦技術對人的夢進行闡釋與影像化,繁複奇幻的組合畫面常被歸類為是藝術家的想像、夢境的實現結果,而譚偉平卻回到夢在現實生活的狀態,也就是作夢者——「人」的這個載體身上,觀者不需要知道影像中的人作著什麼樣的夢,而是應該了解到此人「可能正在作夢」的這個事實,然後再去思考為何創作者希望傳遞的是這樣的事實。

如果「人生如夢」,夢境即是現實生活所投射的虛擬的、抽象的另一個二度現實空間。至此,譚偉平對於真實、現實、二度現實、夢境的探討與發想應該還正不斷地相互產生碰撞、摩擦,交錯綜橫在他每天的日常生活中,這位敏感的思緒漫遊者在觀念攝影創作中勢必還將挑發觀者對於生活本質進一步深層意義的期望。 (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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