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駿杰
Lai Chun-Chie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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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藝術之名—再談「CO-Q」展覽策略與周邊效應
 
文 / 賴駿杰

或許來的正是時候

始於2006年由蘇育賢所策畫的CO-Q系列展,於今年以巡迴演出的模式,終結於CO-Q3;其以紀錄片形式向各美術院校主動出擊,除了是一種引言,弔詭地也是一種結束。CO-Q引起國內知名藝評人的關注,紛紛撰寫相關評述,其中多圍繞在所謂的世代建構;不一定是定義,但總試圖從其中離析出某些與過去有所「差異」的something。關於CO-Q與藝壇權力體制的關係,多數論者持開放樂觀態度面對,甚至跟著策展人的攻擊路線行進,相信他們的確擾動了現有體制,實現了一種「人人(用蘇育賢的話來說,即nobody)皆可成名」的表面正義。就展覽所能引發的議題性而言,其無疑地非常成功;但就藝術批評的角度而言,卻缺少了批判的力度與發掘問題的懷疑立場。若如CO-Q所宣稱的,CO-Q3是為一回顧兼告別展,或許此時正是再論CO-Q的好時機。

「CO-Q」字面下的欲望邏輯——再造一個新爸爸

CO-Q的表面欲求已清楚地載明於其相關文宣上:簡言之即對老爸爸的反叛,試圖自我建構。而為了提出其所謂之「更有效的」指稱,蘇育賢提出了「Cold Q」這樣的概念,用來形容年輕世代的創作特質:ㄉㄨㄞㄉㄨㄞ地搔癢、勾引著感性的活動。[1]根據其文,Cold指以一種極端冷漠的運動,逃離現實框架的命名;Q則是其與舊世代(即命名的那一代)之差異的關鍵,在於對現實的態度,總是輕柔地、宛若隔靴搔癢般地滑過。[2]

為了反對過去建制的無效指稱,CO-Q順勢地亦從「命名」開始,透過說文解字,以及普遍的造字邏輯,建構了一個屬於「我們」新世代的專用詞彙。然而,創造新詞並非如此簡單,此亦為何會有所謂指稱失效的原因之一。CO-Q為了用「語言」指稱某種未能被具現的「藝術感性收受」,卻創造了更多不具效力的空泛詞彙,例如「勾引」、「往『無處』運動」等與日常用語無以區辨的「仿專業詞彙」。若說老爸爸擁有命名的權力,或許蘇育賢嚮往的是接收那樣的權力:以戲耍調侃的幽默態度,「軟QQ」地接收其「名冊」。

語言總是與權力沾上邊,而「世代說」的劃類指稱,更是如蘇育賢所言之,「一種霸道的命名」。作為一種崩解舊有秩序的行動而言,正因為宰制者霸道,革命才師出有名;正因為劃類的不正義、指稱的失效,擾動才顯得有意義。然其論述與相關展演,卻透露了與舊世代相同的邏輯,這首先且明顯地出現在CO-Q的命名論述中。

上述所提及之「Q」(台語發音,以下皆同),蘇育賢很聰明地找到了這樣一種在語意上相當「感性的」(雖然我比較傾向於「感覺的」)詞,重要的是,或許他潛在地取其不能被「書寫」之意,來定位「新世代的不能定位」。蘇育賢用的是「無名」,我認為他可能誤解了「無名」與「不能被書寫」的差異,而將其混為一談。「無名」指的是某種未能被具體認知的某物,但在台語的使用中,「Q」卻指涉一種能被語言使用者集體認同的「感覺」;而「不能被書寫」則是對台語的非加之罪,「書寫」的需求原初即為了服務於中文秩序的「現實」。除對台語「Q」與中文的語音/文字辯證外,「Q」亦牽涉了其作為一英文字母的多元指稱,黃建宏則從魯迅《阿Q正傳》中找到一個關於「Q」之「身分未決」的中文脈絡,而認為「Cold Q」掙脫了台灣英翻中普遍存有的膚淺與莽撞,返回其「母語」(對其而言,台語才是母語?)自身,是一種以語言建構的「後殖民」思考。[3]

從命名的策略言之,其取一在中文語境中被宰制與長期濫用的詞彙,即透露出其中的(語言建構)欲望權力邏輯:新世代從老爸爸那兒學到了掌握權力的核心工具——即「命名」;然而,這樣的建構策略,僅是再創造另一個「新爸爸」:新的權力核心。

沒有力道的擾動—小孩的叛逆

CO-Q以「回歸感受」作為號召,向舊世代之論述體制「搖旗吶喊」,深信其不必是誰的兒子,而可以是如雷煦光所言之「無父的」:他們可以不必透過「弒父」而完成自身主體的建構。[4]弔詭亦在於此,CO-Q來自體制是不爭的事實,蘇育賢於專書中對自己的介紹坦白了一切:在他頻頻獲得體制內所認可之大獎後,他選擇反叛。[5]CO-Q關鍵論述「微型感性」正取之於學院體制,且其對於所謂新世代的「自覺」,亦來自其所畢業的南藝造形所於當時所積極部展的「範式轉向」。[6]如此,對於學院體制應保有的批判距離,卻只流於負面情緒的宣洩;豈非得了便宜又賣乖?[7]甚且,藝術的產出向來皆不是「純然」的生發,亦非「無父的」。就CO-Q而言,其所依據者仍舊是其所欲摒棄或反對的,一個「老爸爸」;而非如黃建宏所言之,其為一「無所參照」的無脈絡產出。[8]我認為,在此脈絡中,或許黃建宏亦扮演了另一種「參照」的角色。蘇育賢的許多論述,受啟發於黃建宏所致力的美學理論,其中最關鍵的即「微型感性」;不只受啟發,CO-Q的理論建構,也大部分來自於黃建宏的論述介入。在此必須強調,我並非意指黃建宏對蘇育賢的藝術評論是無效的;相反地,我相當信服他對於蘇育賢作品的評論。然而,在其屢次的論述介入與建構的過程中,卻將蘇育賢作品的觀看特質,放大至整體新世代藝術,進而協助確立CO-Q的「世代建構」。

因此,與其說CO-Q藉由語言的操弄而對自我重新定義,毋寧將其視為一種體制的遊戲。它是一種做作姿態,一面地反抗舊世代所給予的標籤,另一面又以反抗之姿接收舊世代所給定的自我特質,仿佛對舊世代宣示:既然你用喃喃自語、頓挫來表述你我之間的差異,那麼我們就此劃下界線吧!「世代差異」成了其最好的搖旗手,「差異」原本是語言霸權驅逐他者的方法之一,現在卻被利用來成為一種「鞏固自我」的途徑;眾所周知的後殖民之「凝視」論述,成為另外一種殖民的工具。CO-Q以此「差異」為前提,劃出「我們」與「他們」的不同,企圖建構屬於「我們的」辭典;在此辭典中,所有的語義皆是「有待(你們)補充的(,因而成為我們)」。[9]

自解構主義達至語言遊戲的極致以來,對語言的操弄似乎成為最快的論述產出手段之一,尤其在語音與語意的脫鉤中,更能突顯出某些「問題」。然而,並非所有對於語言的變造都能令人信服,特別是需要透過「指稱命名」來建構主權論述時,過於牽強的符號連結,就可能產生「問題」(trouble),而未能產出「問題意識」(the problematic)。一旦連結失效,該指稱也僅流於符號的殘存,而失去其原初可能應該承載的意義;作為一種「政治」運動,亦將只留下一團體空殼——作為「名」的團體名稱,以及其中之核心人物。[10]後現代語境對於語言文字的使用,無疑地將可替空洞的意義名正言順地背書:既然要指稱的是一個「有待補充」(蘇育賢之語)的感覺,[11]那又何妨使其成為一個「空」?然,「空無」(void)並非「空泛」,一旦空泛,所謂的運動即失去目的以及信念;如此,「革命」(如果他們試圖改變什麼的話)亦成為一種如小孩對家長的「反叛」——叛逆是沒有力量的。

假動作

CO-Q開啟了一個平台,給予所有欲以論述建構自身創作意義的年輕世代藝術家一個過去未曾有過的權力。只是,其所開啟之平台,從來都不是「純然的」,而是一個背負著核心人物之權力欲望的平台。這平台有時可以是小至兩三人的小團體,也可以是一野心十足企圖含納所有年輕世代藝術家的「YTA」;某層面而言,亦包括相關論述建構的藝評人。或許其原初之「反世代」是一假議題,卻因為各種論述的介入,反世代似乎成了可以討論的議題,愈來愈多人繞著「世代說」打轉,循著其所標舉的世代差異來為自己的權力鞏固,無論是商業媒體,亦或年輕策展人,紛紛投入此一議題建構的運動中。

就目前藝術生態而言,CO-Q(或其衍生團體YTA、萬德男孩)儼然成為一明星團體,蘇育賢成為目前仍在學院中奮鬥之藝術家們,一個新的「典範」——「成功的藝術家」。於是,他們開始巡迴演出,宛若明星般地於各地接受目光注視。至此,其原初所標舉之「打破體制」的宣言,成為一種「標語」;非但無破除任何體制,反而另外製造一體制以與其所反對(利用)之老爸爸合謀。若然,藝術生產將漸如死水,未能有批判體制的能力。

依此而言,既然體制的改變是如此困難,不如就此放棄?若然,則藝術生產將失去動力,沒有任何自我批判與反思的藝術體制,將無從改變,亦無法對任何異種論述的入侵採取防疫(或隔離或吸納)之措施,更不可能與其共生,而終將自我毀滅。因此,問題不在於不應該抵抗體制或其可能性,而在於蘇育賢等人所認識的體制,過於狹隘地將其等同於如前所述之「叛逆」。於是,舉凡父親(體制)所不喜歡者,其愈要做,似乎這就是一種反體制——過於簡化的抵抗行動;最後留下的不會是他們的藝術創作,而是其「宣言」,以及「明星藝術家」。

期待真正的藝術實踐

平心而論,權力與欲望的流洩並非需要被大力攻訐之處。然而,若此權力部署被試圖以其他烏托邦式理想包裝時,即為一種虛假的「宣言」;以藝術生產為依歸,我們還需要更多的理想式標語嗎?矛盾的情況是,人們雖然積極懷抱「理想中心」,卻也有愈來愈多人對目前空談理想的現況感到不滿,行動漸漸成為必然的趨勢,於是高呼:藝術就是一種實踐。「實踐的藝術」與「藝術的實踐」往往不被釐清,無論如何,「做就對了」!因而忽略了其中應該(或可能)擁有的藝術價值。當代新興藝術團體諸如「復興漢工作室」、「乒乓」、「CO-Q」(以及衍生團體)等,皆意圖透過具體實踐處理藝術問題。此誠然為關心藝術發展之人所樂見者,但只怕一旦其中牽扯了過強的權力欲望,而致原初所謂藝術問題被忽略或遺忘,只給出同樣空有理想的「計畫」(program),而未能「藝術地」提問(或解決)關於藝術的問題時,縱使該運動中有許多傑出的藝術創作也將被隱匿於「快閃」的閃光中。若然,誠為藝文界的損失。

(2009/7/2發表於《今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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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請參見蘇育賢,〈CO-Q〉,黃建宏、蘇育賢 編著,《CO-Q》(台北市:田園城市文化,2009),12。
[2] 根據蘇育賢,Q來自於無法被書寫出來之(他的用語是「無名的」)台語「軟QQ」的「Q」。請參見前揭,《CO-Q》,12。
[3] 黃建宏,〈感性的一小步,文化的一大步:從Cold Q論阿母失蹤的青春美學〉,《CO-Q》,16-18。
[4] 參見雷煦光,〈CO-Q藝術的速度學向度:「光柵身體」〉,收錄於前揭《CO-Q》,22-31。
[5] 《CO-Q》,218。
[6] 《範式轉向》(2007)為蘇育賢於南藝就讀造形所時所策的展,前往北京進行藝術交流。可參見該所網站。
[7] 關於其對南藝的批評與厭惡,可參見其部落格。
[8] 參見前揭黃建宏,16。
[9] 關於其建構「我們」的辭典,可參見前揭《CO-Q》,278。
[10] 此謂政治運動,大抵上沿著過去論述者所做的批評模式:即相信CO-Q並非如表面上地無涉政治,而是其本身即作為一種政治姿態,運行著(或者嘲諷)當代藝術體制的邏輯。
[11] 見前揭註2,《CO-Q》,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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