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駿杰
Lai Chun-Chie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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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用你的眼看我的世界—談張騰遠「爆破風景」系列
 
文 / 賴駿杰

你的風景不是我的風景

「內爆」、「爆炸」、「輕柔」、「甜蜜」、「平面」等帶有貶意的辭彙,經常用來形容新生代藝術家的作品特質,與「社會」、「歷史」、「責任」、「沉重」等指涉大敘事的辭彙相對比,意突顯其與整體社會文化環境的脫節。

「新生代藝術家」(簡稱新生代,在此不試圖精準定義新生代所涵括的範疇)也是個被冠在2008年高雄獎得主之一 ——張騰遠身上的頭銜;帶著「新」字頭,總是特別沉重。他以個人生活之週遭為創作刺激,表現其生活感覺。感覺總是私密的、蘊含的、無以名狀的,這讓某些觀者面對這些作品時感到無所適從,感到莫名的無力感;或者說,好像少了點什麼。這或許也多少反映了,較少知名藝評人撰寫相關新生代的評論的現象,無形中將其歸於「尚未成熟」的範疇。

新與舊之間的分野,取決於古老二元分立的觀點。「自我」對應於「大我」,「淺薄」相反於「深沉」。自我從世界中被區分出來,個人的內心將隨著環境的改變而改變;而作為藝術家,其創作行為也將反射其思想所指向的世界。於此,看似客觀之層層演進的邏輯,決定了藝評家的腦袋,也因此判定了其筆鋒下的藝術等級。許多仍在線上的藝評家們,多數也是各大獎項的評審,以一種「獵奇」的眼光遴視將被挑選的作品,揀選出與其所熟悉的相異之作。一方面給予肯定,一方面也抱之以擔憂,擔心其作品過於淺薄,深度不夠。或者,認為其作品不夠扣人心弦,不能直指人心。這些藝評家們,設想一種近似於胡塞爾(Edmund Husserl)所謂的共同享有的世界,先驗的存在:好的藝術作品,應該要反映出同等價值的本質。

然則,誠如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所指出,並不存在著一個普同共享的先驗世界,而是「身體—主體」(body-subject)之能動所涵括的知覺世界,其並不指向某一假定的對象;客體與主體、過去與現在、物質與精神等,是靠著「意向弧」(arc intentionnel)將其投射在我們周圍。意向弧,取其圓弧之意,圓弧本無前後方位,意指一去頭去尾、無時間順序的抽象連結,將個體與世界緊密結合,身體—主體既是背景,同時也是前景。意向弧使我們處於「所處情境」(situated situation)中:在此情境中,不再存有各種對立,記憶中的景象或物件,不需透過回想,即能流洩出來。過去所謂舊世代觀看世界的方式,正因為欲將個體從社會文化環境裡提取出來,以致與世界分裂,也才招致了藝術實際上並沒能傳達「世界」的苛評。他們的世界,被視為一個有待拯救的外在客體,需要透過藝術加以救贖。

存在著一個大寫的「世界」(World)嗎?這樣的思想等於箝制了身體—主體的活躍,說到底,也漠視了作為個體最基本的「感覺」(sense)。諸如張騰遠這般的新生代藝術家,其欲表現出「生命—身體」(lived-body)的「風景」,而不是被預設好的;他以帶有點優雅的姿態,透過其最新的錄像作品《誰的風景》,高呼:「你的風景,不是我的風景」。

無人風景中的煙火秀

「風景畫」(landscapes painting)是西方藝術史分類中的範疇,大致上意指以「地表景觀」為主題的,有時也指稱表現「景色」(scenes)的作品。分類透過篩選的動作,化約了某部份的差異,將具有相同特質的作品歸為一類,而此類也與其他種類有所區分。風景畫與其他種類,諸如歷史畫、風俗畫等之差異,想當然爾地在於所描繪的主題不同(在此無意就藝術史的慣常分類細究)。風景畫既以風景作為主角,那麼畫中的人物也就淪為次要,人物不是形體很小、數量很少,就是毫無個性的旁觀者。畫中人成了靜默的,甚至是幕後的觀者;風景開始自己說話。

張騰遠近期的一系列風景作品,宣稱其所描繪的,是再尋常不過的風景:爆炸所噴發出的煙硝,如同天上的悠悠浮雲;爆炸所碎裂開的碎片,就像隨風飄散的落葉【圖2】。這番宣稱著實令人感到詫異,爆炸或許可以當做一種景色,但是絕對不尋常。作為一種人為景色(或許可稱之為「奇觀」【spectacle】),「爆炸」無疑地過於強烈,總是伴隨著力量的展示,以及某種宣稱;一種具有攻擊、侵略性的表述。但是,張氏的爆炸風景中,一片空蕩蕩的近似於沙漠的地表,以及軟趴趴的爆炸弧線,讓「爆炸」成為一個被觀看的「事件」(event),一場被紀錄下來的「演出」(performance)——一場「煙火秀」;甚至連爆破秀都稱不上。

這爆炸風景想要展演的是什麼?既然不具有攻擊性,那為何爆破?而作為紀錄,其所為何?

我們可以從飛散四處的爆炸碎片中,還原拼湊出遭受爆破之酷刑的對象,由其所散逸的肢解,透過類似刑事鑑定學的方式,推測出「死者」的年齡、性別,以及死亡時間。其中有米老鼠、麥當勞叔叔、原子小金剛,或許還有天線寶寶、米奇林寶寶、皮卡丘等,而這些肢體碎片,有的僅剩一隻腳或手可供辨識。更有甚者,這些碎片被爆破後,竟然奇蹟似地重新組合,可能米老鼠的身體被接上了小金剛的腿,或者被接上皮卡丘的閃電尾巴等,頓時成為另一個「無可名狀的」倖存者。過往的兒時記憶,經由爆炸後,四散各地,時間不再以序列式地流逝,而是重新回返、交錯地內含於爆炸風景中。不只是時間,空間性在他的作品裡也不復存在,沒有陰影、體積感的假山、假鳥等,彷彿漂浮在其畫面中。或許,這無可名狀的漂浮碎裂物,才是真正銘刻入我們身體—主體的「記憶」,才是構成一切想像與知覺的「現象場」。因此,爆破是一種手段,一個企圖將考古地層中的古物一次爆出來的計畫。

最後,我們仍然無法推演出死者的確切年齡與死亡時間,一些強而有力的「證據」被藝術家給毀屍滅跡了。

這考古區位不在別處,即在於其身體—主體;爆炸的風景,即其身體風景。既然是身體風景,那麼其中也就沒有呈現作為主體的人物之必要,杳無人煙的荒山野嶺,成為無人的靜默風景;身體的爆破,是名副其實的「內爆」(implosion)。藝術家正是透過此一系列的內爆與觀者交涉,刻意地以爆炸掩飾主體已被爆破,不再具有強勢的主導性,觀者也得以介入。雖然是一場演出,但是導演不只是藝術家本人,還包括觀者,以及其所處的文化建構之其他的參與執導。

不和諧音——誰的風景?

《誰的風景》為一動畫作品,以一對看似少女漫畫的大眼睛之剪影為基礎架構,眼眶格裡,隨著音樂的律動,不斷地飄逸出細小、瑣碎的小物,有椅子、卡通人物、爆炸花、游泳的人等,看似無厘頭的小物,時快時慢地在框界中游離。藝術家為其播放的音樂填上歌詞,其中有許多以模棱兩可的諧音組成的類雙關語:有時語音雙關,有時語意雙關;有時候則只取諧音,毫無意義。看似同一個人的雙眼,分別上演著不同的戲碼,有時候左邊的鳥已經飛走了,而右邊的鳥還靜靜地待在原地。[1]

同一種曲調,講述著不同的故事。或許藝術家感到納悶的是,為什麼同一雙眼會看見不同的世界,一邊是隨著旋律而走的平鋪敘事,一邊則是搞笑的、無意義的語辭堆疊,然而,這就是新生代藝術家所面對的世界,主流敘事告訴我們,什麼可以做,什麼應該被禁止。可是,就如同其所爭議的,「感覺」怎麼有跡可循?感覺是不能靠「印象」來加以捕捉的,「純粹的感覺是一種未分化的、轉瞬即逝的點狀『沖擊』感受」。[2]

感覺就應該是,隨意流動、漂浮的。感覺就像是突發的「不和諧音」(cacophony),總是隱匿在主音調之中,唯有透過自我破壞方能尋得其蹤跡。或者,發展成「複音」曲式,左右兩個世界相互指涉,互為主體;兩股力量在其中往覆地相互協商,這就是真實的世界。

藝術家透過這件作品,自我探問,同時也對主調提出質疑。這是一個紳士的反叛,一種輕柔的抵抗,要求別再用帶有框限的有色眼鏡來觀看他的作品。別再用你的眼,觀看我的世界。

不可否認,世代總是不斷交替;面對新生代作品時,也總需要一種新的「態度」。新生代就像青春期的青少年,叛逆、自我等負面評價總無來由地強冠於其上,連否認的機會也沒有。青少年不代表沒有自我思考的能力,他們有別於「成年人」所關注的議題;青少年不需要與「不成熟」畫上等號,而是處於蛻變中。有句話是這樣說,「人們總是曾經是小孩,只是他/她們往往忘記了這種感覺」。

張騰遠自述其欲傳達出一種「卡住」的感覺,這「卡住」即來自於上述與主流的衝突、與主音調間的相互拉扯,奏鳴出屬於新生代的「不和諧音」。或許聽來刺耳,但更顯真實。這感覺或許就像美學中所謂的「微形感性」,來自於個人的不同生活體驗中的私密的、細瑣的靈光片羽,輕薄到難以掌握的感覺「碎片」(fragment)。

傳達難以述說清楚的「感覺」沒什麼不對;或許是帶了「不合時宜」的眼鏡,因而在其中找不著你所預設的事物。(200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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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可參考藝術家個人部落格,http://tw.myblog.yahoo.com/yuan19831118-999/,2008/6/24瀏覽。
[2] 莫里斯‧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 -Ponty)著;姜志輝 譯,《知覺現象學》(Phénoménologie de la Perception.)(北京:商務印書館,200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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