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澤
Yang 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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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說「愛」-當卡薩諾瓦遇上少年維特
 
文 / 楊澤

全球化是今天的時髦字眼,上個世紀中葉以來,世界各地研究比較文學的學者,也許可說是最早推動文化全球化的人。1990年諾貝爾獎得主,墨西哥詩人帕茲便是這方面的先覺者,他的幾本重要著《沼地之子》、《在印度的微光中》以及《雙重火焰》,往往縱橫東西文化,在各大文學傳統之間進行對話與匯通。不少學者以為基督教、脫離了民族色彩濃厚的猶太教,以保羅為其大希臘世界的福音使者,乃是第一個現代宗教,第一個全球化的教。在這個意義上,帕茲的《雙重火焰》論古今情愛傳統(包括日本的《源氏物語》和中國的《紅樓夢》),不但展現了他的淵博,似乎可以逕視為新的情愛福音傳播者。
  
(但,我們,唉,如何說「愛」?如何,在可能和不可能的場合,在此刻當下的任一某一瞬間,迸出那個神聖的字眼,那個凡人遠遠,唉,無法承受的字眼,「愛」?)

(相對於「我喜歡你」,「我愛你」,或是神奇的獨角獸,或是浪漫騎士的聖杯,只能造成取悅天秤上的嚴重失衡。你我,所以害怕說愛,根深蒂固的困難來自於:我們知道,學說愛並不只是,學說另一種形式的甜言蜜語—東方情色傳統所說的「風花雪月」,在說愛的同時,我們也在對自己進行一場愛情的教義問答,進行一場靈魂的自我探詢。)
  
比較文學的作家、學者,專注於匯通東西方文學,必然對本國文學產生新的看法,同時對外國文學,透過辨證,找到新的角度和對話空間。若干年前,著名比文學學者夏志清,發表自承一生最重要的論點,他認為,中國古典文學比不上西洋文學,相對於古典文學,五四以來受西方思潮影響的現代文學,反而較能認知人性的真相,關懷眾生云云。我的看法與夏教授大相逕庭:我覺得,從十七、十八世紀《金瓶梅》與《紅樓夢》的寫作、出版以降,中國人的精神史就沒有多大的進步。

西方近代文學中,愛情文學是核心文類,五四以後,我們和西方的愛情接軌,閱讀《少年維特的煩惱》、《紅與黑》、《包法利夫人》、《情感教育》、《追憶似水年華》、《情人》、《愛在瘟疫蔓延時》諸多名著…文學革命百年之後,很遺憾地,卻沒有出現什麼重要的愛情小說,足跟西方文壇,跟這些大家耳熟能詳的作家、作品對話。

且讓我們照照西洋鏡,挪借西方詞彙來為我們的情愛文化紓困、解套。如果你不反對,我們其實可以想,集中國情色傳統大成的賈寶玉乃是,純正波西米亞血統,博愛座,洋溢赤子之心,任性濫情兼忘我,只是大觀園圍堵住他的抈春夢與性幻想,讓他成天下意淫第一人。如果將賈寶玉放逐到威尼斯、巴黎等大城市四處流浪,他那詩人般的想像力,既荒唐又癲狂的行徑,和莎翁筆下的西方愛人相比-莎翁說,詩人愛人和瘋子是神聖的三位一體一將毫不遜色。在我想中,他會是十八世界的卡薩諾瓦、十九世紀的波特萊爾、二十世紀的巴索里尼。

這樣一來,賈寶玉如果是卡薩諾瓦,自憐自艾的林黛玉就是歌德筆下的少年維特。永遠以浪漫派的有色眼睛看世界,傷春悲秋,一詠三嘆,對落花款款致意,「花落亡亡」云云,徹底的唯我論調調。維特最後透過自殺來追求愛的完成,和維特不的是,黛玉的愛更接近李商隱式「蠟炬成灰淚始乾」的癡情,雖然展現了生離死別的纏綿悱惻,卻只是了一椿風月帳,最終沒有得到,也不希冀解脫或救贖。我們可以說,她的痴是一種靜態觀念,是一個主體的內在精神狀態,並沒有真正建立和他人之的互動關係。

情和愛有何不同?兩者於不同的哲學、神學傳統;概括地說,情的觀念預設人性本善,訴諸人的純真;情是禮教的觀念、倫理的概念,是社會化的名詞。中國詩人李白、李商隱、杜牧、晏小山、姜夔,都是老於風月的談情聖手,然而在他們哀感頑豔的詩詞裡,只有失落和悵然的情緒,找不到西方愛情文學底層的那份濃濃的悲劇性色彩,那種充滿自我矛盾、懷疑和否定的追尋辯證。

愛,就佛家的空或慈悲觀念,乃是一種求解脫、求救贖的信仰。簡單地說,愛觀念建築在靈與欲、善與惡的永恆鬥士上,人生的虛無瘋狂,人性的無明無知,不停折衝於文明與自然之間的人類,其實是一具具癲狂不羈的身體,等待救贖解脫。從西方文學回望,《金瓶梅》雖不標榜愛,正是這樣一本墮入善惡靈欲的深淵,充滿了控制與反控制、施虐與受虐,逼近文明邊界的奇書異典。身為讀者,不待作者一番道德諷諭與規勸,在目睹了所有赤裸裸的肉身崇拜與殺伐之後,不免暗自盼望,有慈悲為懷的神力,將你我從眾生皆著世間超拔出來。

依余英時的說法,《紅樓夢》創造了兩個對立的世界,也就是,對照園外現實世界的世故齷齪,大觀園內盡是浪漫天真,人性本善的純真夢想。在白先勇《孽子》書中,我們依稀看到同樣的主題結構,以新公園對應大觀園,園內嗷嗷待哺的青春鳥,園外風雨交加的現實世界。然而,《紅樓夢》裡另有一個更重要的架構,也就是賈寶玉在夢中所經歷的太虛幻境。是一個情色靈魂的象徵劇場,賈寶玉在其中喝「千紅一窟」的茶,飲「萬艷同杯」的酒,聆聽充滿預言性的,「悲金悼玉」的紅樓夢歌劇。透過這樣的夢境設計,在我看來,作者曹雪芹不但反省、總結之前的情色文學,也大步向西方的愛情傳統。

我們知道,情色傳統中的男人每每談情而不及於愛,女人既是慾望物,也是一種文學符碼。女人無法參與男人的情色論述,往往只能用身體作為自我表述的工具或武器,去攪亂象徵體制,去獵守男人的靈魂與身體。而女人這套表述系統雖然逃逸於體制、律法之外,卻以其大地之母底姿態,真正靠近代性的愛。賈寶玉角色的精采之處就在於,他剛好站在男人與女人、(東方)情人與(西方)愛人的交界。

怡紅公子賈寶玉喜歡穿紅掛綠,被標舉為大觀園「群芳之冠」其理何在?在《人間詞話》中,王國維以李後主為主觀的詩人之最,只因後者「生長於深宮之中,婦人之手。」賈寶玉比後主更像個「混世魔王」,他不單具有陰陽同體特質,而且親近園內園外眾多的女人男人〈他所親近的,如秦鍾,柳香蓮、蔣玉函、亦皆為陰陽同體之人〉賈寶玉白天四處遊走,展現風流公子哥兒,卡薩諾瓦般的世故,晚上睡在園子裡,自功名利祿的男人世界中隔絶出來,陽氣迭散,益發以陰性慾望主體的代言人和保護者自居。他和社會目為下的戲子、婢女和同性戀相濡以沫,且在黛玉身上找到了完美的女神和謬思形象。因此,在黛玉死後,他了另一個少年維特,用看似自私行徑的出家自度餘生,不單成了情色幻空的辯證輪迴,也為園中?女子的命運找到神話的歸宿。

如何學說愛?當我們提出這樣一個問題時,我們得同時面對,過而未去的本土情色傳統和來而未至的西方愛情傳統。我們同樣也得面對,色與空,自度與他度的哲學神學主題。《紅樓夢》提供一個世俗華麗的語言世界,飲食、服飾、階級等文化符碼、細節堆積如山,不斷擴張形成一張巨大的網絡。不過,作者曹雪芹卻將整個網絡置於一個「空」的觀念之下,整個故事是一場夢,一切繁華風月都是空,但夢又如肉體般具體,因而在虛與實、真與假、幻與空的系列對照之間,遁入了太虛幻境,進而發現世界的極限,語言極限,及其超越的途徑。相對於《金瓶梅》,《紅樓夢》搆到了一種高度的語言哲學習層次,甄寶玉、賈寶玉云云並非時興的語言遊戲,而是在語言的界限之外,在抒情詩的不落言詮之外,有一個既飽滿又空白,既靠近愛又接近死的地方被找到了。

為要說愛?我們發現,惟有以愛為名,勇於在愛情的黑夜場域進行一場靈與欲的肉身辯證,我們才能發掘善與惡的界限,語言與身體的界限,打破社會的規範符碼,跨越性邊界,逼出我們自己的新性靈。

(奧塔維歐.帕茲《雙重火焰》推薦序 2004 邊城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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