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國珍
Chu Kuo-Ch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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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許涼涼》推薦序:純真之光與暗影
 
文 / 朱國珍

看過《我是許涼涼》之後,我以為要採訪的對象會是一個優美時尚的資深熟女,一個善體人意的職業女性。直到見面才發覺,骨架纖細,有著一雙大眼睛的李維菁,當她靜悄悄地出現在身邊時,其實更像個研究所學生。

「我的生活很單純。也許就是因為自己的生活太簡單了,所以很愛聽別人的故事,常常在別人生活裡瑣碎的細節,我都能夠牢牢記住。」李維菁不諱言,《我是許涼涼》敘述一段相差十二歲,女大男小的姊弟戀,是刻意選擇了一個現代都會生活中最時髦的話題做為核心,這樣的題材雖然不算大膽,但是在李維菁綿密細膩的滔滔雄辯下,把一個三十八歲的氣質女生欲愛卻得不到愛的心情,描寫得讓人感動,也讓人心疼。

因為太真了,讓我這個同樣寫過小說的人,都忍不住有對號入座的質疑,將作者形塑成一個世故與天真揉和,冷靜與多情相偎的旖旎女性。是否在作者的真實生活裡,也是如此繽紛豐富?

「我對視覺非常敏銳。對人的印象,常常不是集中在他的長相,而是他身上衣著的顏色,他的手指頭,他的配飾,他的姿態。想要依賴語言與文字去了解一個人,其實很虛偽。」

李維菁一語道破了現實世界的殘酷。同樣身為職業女性,我認同她所了解的殘酷是我們每天必須面臨的生活挑戰;但是同樣以文字做為遣懷或抵抗人間炎涼的創作者,最終相不相信這世界還保留一種叫做「純真」的東西?

「你白天遇到鬼的機率有多高?」李維菁回答:「純真只是一種概念。它像植入腦裡的晶片,持續地反覆辯證。純真就像是一種程式,在演算的過程中,會不斷更換設定條件,每一次拆解或移除、加減,都會更改程式的演繹,也就改變了定義。」

在《我是許涼涼》中,華麗地展演了這一場繁瑣推理的愛情方程式。三十八歲的女人與二十六歲的男人,因為靈魂的相似而牽引碰撞,在愛情的火焰中燃燒,而餘燼是什麼?

「小時候我也相信某種光的存在,那是最漂亮的顏色,疆界的消失,人與人之間的融合。因此我對藝術特別感興趣,那些遐想與創造、璀璨與朦朧……,但是當我真正從事現代藝術的採訪報導工作之後,見識到了這些藝術家的真相,心就老了。那時候我就在思考,我要不要長大?要不要投入?」

彷彿美好的真實只存在於年輕,於是我們發掘了共同的記憶,同樣迷戀美國老牌男星葛雷.格萊畢克,法國女星凱瑟琳.丹尼芙,以及童年時最喜歡整理媽媽的珠寶盒,將一個個閃閃發光的項鍊、珠寶、戒指、拿出來羅列整齊,再依序置入收藏。甚至,連針線包都成為最親暱的伴侶,將眾人置之不理紛亂纏繞的線圈與死結,用縫衣針一筆一筆細細地挑開,鬆綁,展延出俐落筆直的線條,重新恢復原狀。

年輕象徵某種純真嗎?我說了關於一個女人教導她的兒子將來長大以後「娶妻要娶德」的故事,結果兒子在讀幼稚園時,就懂得選擇那個認真聰明又溫柔聽話但是長相抱歉的女孩子做為好朋友,而不是另一個全身名牌古怪精靈總是故意作對的漂亮妹妹。

當我欣慰於小男生早熟到瞭解伴侶的意義是「互相照顧與陪伴」時,李維菁說出了她更犀利的見解:「這是權力的分配。連小男生都懂得選擇最有利於自己的條件。」

難道這就是許涼涼注定面對的悲劇?在第一章裡,男人的母親陰影不斷,男人總是刻意錯開母親與情人相遇的機會,男人滿嘴推辭與謊言,男人畏愛著他的母親。許涼涼,一個睿智溫柔又懂得時尚品味,具備強烈的社會敏感度卻又嚮往真愛的女性,雖然年紀大了一點,卻超越不了男人的母親,而陷入了不利於己的階級位置,成為輩分更上位者宰制的工具。

「母親跟所有年長者,在上位者一樣,是所有資源的來源,他們掌握權力的控制。就像小孩撒嬌跟母親要錢,學生用功博取老師給予好成績,下屬努力工作渴望得到長官的嘉許,所有想要邁向菁英之路的人,都會選擇最有利於自己的方式,求得認同;這是社會發展的必然公式。」

所以許涼涼會說:「美麗的、明亮的、活躍的、多彩的、富有的、生殖力旺盛的、家族顯赫的、強壯的、富饒的、資源豐富的、無所畏懼的、充滿信心的,終究會獲得一切。」

原來一切早已經分配好了,這個時代從來沒有像過篩子,篩得少數人出類拔萃,多數人流離失所;這是一個完全自動化的標籤時代,上流與下流永遠不會融合,那些消泯疆界的最純粹的包容性極其廣大的關於「光」的想像,從來就不存在。

「其實我小的時候就已經知道這些階級的律法了,但我當時以為愛情是唯一可以打破這牢固階層使之崩潰決堤的唯一可能。」故事中的許涼涼如此解讀人性。真實生活裡的李維菁,為筆下人物做了更透澈的形容,她認為許涼涼不是耽溺於愛情,她執著的是「虛妄」;「知道而不理解,是許涼涼面對社會眼光的狀態。在第八章裡,我做了非常多的論述,許涼涼看不清楚現實,她不懂什麼是界限,她也不明白在人際關係的收放自如是什麼樣的境界。其實,這些也是我胸中塊壘經常纏繞的疑問。」

誰懂得?除了張愛玲的小說人物白流蘇在未傾之城牆下向范柳原調情時能義無反顧地說出:「我懂得!我懂得!」之外,那些年長者在上位者也不見得有足夠的智慧來解惑,他們只是主宰了權力的分配,他們就是王。權力的分配來自群眾力量,因此必須要先有組織,也就是同儕,小圈圈。這種狡黠靈巧的政治智慧,又豈是借筆抒懷的青青子衿悠悠我輩之心?

「小學時我總是被排擠,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永遠被摒除於圈圈之外,沒有任何理由。那些天生的公主們,在任何環境下都能迅速結合某種群組城邦,一旦有了勢力,立刻展開權力的掌握與分配。我看盡同學的嘴臉與老師的眼光,讓我更不相信語言與文字的意義,直想拆穿所有的虛偽。」

我想到了我的童年,因為單親家庭的背景,我被貼上了標籤,那時候,我也在圈圈外面,看著圈圈裡的人歡樂地跳高踢毽子,玩躲貓貓,每一次的冷空氣都在我加入團隊之後降臨,上課鈴聲也總是在氣氛凍結後的三分鐘內響起。

生命中的大圈圈小圈圈,都像雨水激起的漣漪一樣交錯於淺擱的湖泊,李維菁是撐傘駐足於湖邊的人,她冷眼旁觀人情冷暖,卻也在雨中淋得滿身濕濘。

「其實,你愈不相信語言與文字,不相信愛情,或是質疑某種純真的降臨,就代表你愈恐懼;愈是恐懼這一切,也就愈顯得你多麼想得到它。」

我們都在心裡豢養著一個童稚的自己,縱使歷經了成人社會的洗禮,小女孩偶爾還是會跳躍出記憶質疑,這世界有沒有因為你們的長大而變好?慧黠的李維菁說,我們不要這麼嚴肅的訪問了,不如一起去買買化妝品,看些亮晶晶的東西。我多麼贊同她的提議啊!詩人艾略特用《荒原》陳述二十世紀文明的虛無與沉淪,李維菁用高度細緻的文字在《我是許涼涼》中書寫了二十一世紀的孤獨處境。所有的哲學都是這樣開始的:四月是最殘酷的月分,死地裡生出紫丁香,揉合慾望與回憶,讓春雨滋潤遲鈍的根芽。

當春雨降臨的時候,說一聲朋友會不會太奢侈?我覺得我認識許涼涼好久了。

(2010.10月號 INK印刻文學生活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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