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奇伯
Eric Chi-Puo 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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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一條人煙稀少的熱情路—雕塑藝術家王志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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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林奇伯

相對於裝置媒材與錄像媒體的百花爭鳴,雕塑在台灣當代藝術中是人煙較為稀少的一條路。41歲的王志文,20年來以驚人的意志力,下足基本功,堅守對造形藝術的熱情,終於在2012年開春讓人大開眼界。
這場名為《小王子》的個展中,王志文捕捉孩子稍縱即逝的多變神態,把天真爛漫在瞬間凝格。在技法上,他打破「雕」與「塑」的界線,將二者精準融合,發展出「減法中有加法,加法中有減法」的獨特語言。


熱鬧的跨年夜,台北人潮往幾個煙火施放場地洶湧而入,應該冷清寧靜的南京東路伊通街內的「非常廟藝文空間」卻是訪客絡繹不絕,多位外國藏家特地前來參觀。
非常廟玄關處一幅可愛的畫面──題為〈海王子〉的雕塑,一個戴著蛙鏡和鯊魚造型游泳圈的小男孩,腳踏衝浪板,正俯身騎乘在海浪上,好勇敢。
燈光從左上方打下來,在雕塑背後的牆面上拉出長長的影子,彷彿像男孩長大後矯健的體態。長影,正好投射出成人們總是喜歡在孩童身上想像他們日後長大模樣的慣性心理。

三道手續,兩次轉譯

左邊展場的〈宅男孩〉,則是同一個小男生戴著條紋圍巾,低頭嘴巴微張,臉上一抹交雜著疑惑、好奇、不安、勇敢的神情,有種做錯事後的無辜感,讓人心生憐愛。
走近仔細端詳,怎麼明明是木雕,看起來卻像是泥塑?這就是王志文此次個展最令人驚艷的突破點。
在10件木雕作品的創作過程中,王志文採用了陶土、玻璃纖維、木料3道「從塑到雕」的不同手續,再經過兩次媒材「轉譯」,才達到這種既精準,又顛覆木料特性的效果。
也就是,每一件木雕作品,他都會先以陶土捏塑出孩童的擬真模樣,再將人體土胚翻模成精準定型的玻璃纖維,做為雕刻的臨摹對象。木料還採用混合媒材,原木會因為水份釋放而縮小,集成材(即夾板)則因為黏合劑加工而定性極高,再把這二者接合,又要經過不斷微調裁切,工法極細。
「泥塑是『遞增』的過程,可以加加減減,木雕則是一種『遞減』的過程,又重視紋路呈現,只要一雕下去,便無法補回來;為了掌握精準度,我才會選擇陶土和玻璃纖維當做中介物,」王志文說,因此同一件作品就呈現了矛盾的加法和減法並存效果。
以〈宅男孩〉為例,在頭髮的部分保留木雕特有的鑿痕式線條,在肌膚表面,則揚棄木雕慣有的油亮手法,改以銼刀和砂紙磨出人體毛孔的膚質,充滿泥塑的溫柔觸感;又因為臨摹精準,小孩全身上下不管緊緻的臉蛋或摺皺的膝蓋,都栩栩如生。而集成材所雕成的圍巾,又提供了作品豐富層次感。
成功總是能量長久蓄積的結果。很難想像,這是王志文第一次嘗試木雕創作!過去20年,王志文最擅長的是石膏、銅雕等講究精準塑形的技法,並且以成人人體為創作題材;十年磨一劍,精準的掌握力道,成為他一轉型就綻放異彩的關鍵。

互動是彼此馴服的開始

由於小孩不像成人模特兒,很難常久維持某個姿勢不動,神態的擬真更顯不易。
但是王志文的父愛太滿了,滿到不厭其煩地願意用繁複的轉譯手續來進行自己小孩的雕塑,這也為獨創語彙踢進臨門一腳。
王志文說,他事先對兒子做了心理建設,「爸爸最熟悉你的表情,以你為模特兒,造型問題比較能夠有所領略。」如此動之以情,兒子才勉為其難地接受。
因此,工作室便常出現這樣的對話:「爸,好了沒啊?」「還沒,再忍耐一下。」「快沒氣了啦。」「做完請你吃飯。」
小朋友每次可以專注維持同一神情的時間不到30秒,姿勢頂多也只能定住3分鐘,王志文就在這種斷斷續續的創作中,完成了系列作品,親子互動的情趣也自然融入其中,展題《小王子》採用多重語意,既是挪用法國經典童話《小王子》書名,也是王志文在他自己的「小王子」身上體會到彼此「愛的馴服」。
就像童話中狐狸和小王子的對話:「我不能和你一起玩,我還沒有被你馴服!」「但假設你馴服了我,我們就彼此互相需要。你對我來說將會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我對你來說也將是一樣的特別。」

小體操手的藝術家之路

王志文成長於台南縣北門鄉,國小時是體操校隊風雲人物,主攻跳箱,這讓他從小就對人體、人體與空間懷有強烈好奇心。
「空中轉體一圈和一圈半,對一般觀眾來說差別不大,但體操選手卻清楚知道二者不管在身體美感呈現或肌肉使用上,差異都很大,」王志文說,這應該就是他鍾情於人體雕塑的最源頭。
高職就讀台南高商廣告設計科,他也是田徑隊短跑健將。當時父親從事水產養殖業,家庭收入頗豐,只要孩子肯主動向學,便全力支持。高職畢業後他重考一年,如願考上國立藝術學院美術創作組(北藝大前身)。
大二時他主攻冷門的雕塑組,師事雕塑名家李光裕,走了一條忠於自己熱愛,但與潮流背道而馳的路。
1970年代,台灣社會曾因雕塑大師朱銘《太極》系列的成就而掀起一波「全民瘋雕塑」熱潮,不少人在辦公室與家中都愛擺上一座雕塑,營造空間氛圍。
但到了1980年代末期,大批留洋的學界人士返台,把觀念藝術推上最前線,開啟台灣藝壇火花四射的論戰時期;此時,在許多前衛藝術家眼中,雕塑只是「模擬物的再現」,也是「傳統的復辟」。
這讓熱愛人體的王志文不禁對自己提出藝術生涯中的第一個詰思:「如果藝術新浪潮連人體都要顛覆,那麼是不是以後雕塑都不要做擬真的人像了?」
即使在眾聲喧嘩之中,雕塑藝術也實在魅力無窮;這種講究量感、體積、三維空間、與觀者同為實體物質存在的藝術形式,連觸覺和溫度都非常真實。
在恩師李光裕的鼓勵下,王志文也從一開始比較喜歡抽象造型,逐步調整到愈來愈忠於自己,獨鍾擬真、轉譯等手法的人體雕塑走向。他特別強調直接撞擊觀賞者的感官,並在毫不迂迴的敘事中,讓觀者看到迂迴又曖昧的指涉。
而且魔羯座的王志文喜歡「力量」,長期以來最常創作的題材就是腳,正好和李光裕鍾情於手指的靈巧截然不同;師出同源,卻各自喜好不同,難怪李光裕特別讚賞這位學生。

寫實的極致,撼人的意象

然而雕塑媒材昂貴,藝術家要專心創作非常艱辛。王志文畢業後,為了生計必須到翻模工廠打工、擔任前輩藝術家助手做前置打底與塑型的苦工。
2001年,王志文進入北藝大美術創作研究所,課堂上高度創意激盪,加上他過去在工廠裡苦磨的實作經驗,很快就在國內大小獎項上攻無不克,從2001年到2004年間獲得全省美展、高雄獎等7個獎座,單單獎金就超過80萬元。
「幾乎是靠獎金過活」的他,也是在這段時間確認走向寫實風格。2002年兩件以學弟為模特兒的作品〈我與自己對話〉和〈行走的意象〉,強調雕塑不只是形體再現,也不是故事敘述,而是一種「具象的意象」,一發表就大獲好評。
〈我與自己對話〉利用樹脂上彩與壓克力複合媒材,王志文將兩個一模一樣的男子雙手掩臉的半身雕塑隔著透明壓克力板如鏡面般對置,並以釣魚線懸吊在展場中,營造恍若真人漂浮於空間裡的視覺效果。
如此輕盈的畫面,投射燈卻偏偏清楚表現出手臂因頭部向下倚靠的肌理賁張的強烈力度;於是,輕重矛盾、虛實之間,變成一種難以分辨的對應狀態。
展場裡,風扇輕輕吹送下,雕塑微微搖晃著,又另外產生了寫實到超級迷幻的驚悚感。一件擬真作品玩出多重對照關係,而這些對照又以真實到深具說服力的實體物件意象呈現,直指每個人心裡深處「我與自己的對話」常常就是那麼地危聳又深刻!
〈行走的意象〉則是石膏和夾板的混合媒材雕塑,同一位裸體男性雙手撐住高腳桌的邊緣,上半身顯得緊張又微顫,二頭肌都使盡了力氣,下半身卻不是雙腳,而是那張桌子4隻高細的桌腳;上重下輕,用力向上撐起也無法脫身,「人」被尷尬地侷限在空間裡了。
藝評人洪麗珠形容,不像很多藝術家只把寫實性雕刻當作創作過渡期,王志文對人體擬真與細節有種「近乎潔癖的專注」。將人體再現的雕刻所表現出的肌膚質地與曲線起伏幾乎要讓人誤以為這個雕刻可以呼吸,但同時,每個雕刻品又都隱含壓抑的情緒,「觀眾終究會理解,這是一群雕刻的演出,觀眾置身於一群與真人大小相同的雕刻品中,我們也成了這個空間的演員與活雕刻。」

把渴望與慾望直接攤開來

2005年研究所畢業後,王志文來到了創作的低潮,他苦苦思索「虛實對應」議題無法突破,急著想改變主題,焦慮不已;但他的個性又偏偏是愈挫愈勇、愈艱難愈投入,反而帶動另一波藝術高峰。
2008年,他就舉辦了兩次個展!這在講究慢工出細活的人體寫實風格藝術家中極為罕見。
在題為《對向》的個展,除了延續虛實、對應、對話等議題的探討,更在「空間」之外加上「虛擬的時間性」。
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分身〉,他發現一位合作多年的男性模特兒的身材愈來愈壯,細聊之後,才知道他從事崇尚肌肉「放鬆」的人體開發教學工作,但自己心裡熱切嚮往的卻是健身房那種重量訓練出來的「緊繃」。
這種矛盾讓王志文大為吃驚,於是特別在同一件樹脂翻銅的作品中創造了兩個分身,一個是模特兒「現在的自己」,一個是「理想的自己」。
這兩個「自己」都十分寫實,藉著細膩的寫實手法,原先已經十分健美的全裸體態,對應到「理想」的狀態時,卻顯得如此弱小。「理想的自己」上半身肌肉壯碩到力量幾乎都要從肌肉內蹦出,下半身穿上褲子,卻更難掩飾起伏突出的男性特徵。兩個都是「自己」,但彼此在對應中卻顯得那麼緊張和不安!
另一個《融貌──王志文個展》,則以男女人體交融的概念來詮釋虛實與對應的相同主題。
作品〈附〉表現出藝術家對人體雕塑技術的高度掌握力,敘事語言也更為繁複。
背面是最常見的凸面雕塑,看起來是一個男性裸體;正面則是凹面雕塑,是女體曲線。這個意象就像是一對男女正面擁抱,二者融合為一體。在這件單純的青銅雕塑中,當觀者只看凸面是為男性,若隨著光線投射看凹面,則為女性。
這就是王志文的魅力,有別於許多藝術家強調作品的多重隱喻性,王志文的雕塑都是直接呈現「意象」的純粹視覺震撼,敞開大門,輕易地把觀者邀請入內,再把人體中原有的欲望、想像、和空間的對應關係等,直接攤開來。

人體是熱情投射的對象

許多人會把40歲當作是藝術家創作邁向成熟的第一個生涯高峰,台灣藝壇在目前年紀約40歲前後的創作者又呈現明顯的斷層。今年41歲的王志文可以說是以《小王子》為自己,也為台灣雕塑藝術確立了寫實風格的一條新路。
我們看到,當手法純熟到有了自己獨特的風格時,觀賞者走進「小王子」個展現場,即使媒材、主題,以及敘事風格都與往日相差極大,但仍舊一眼便能看得出來這是出自於王志文之手。
「我的個性向來堅定,創作過程中很少出現『頓悟』這種事,但是近年來孩子相繼出生,確實帶給我嶄新的人生經驗;尤其我的女兒,連好動、愛翻滾的個性都和我小時候一模一樣,那種眼看著相同的基因複製在一個小女孩的感動,實在太特別了,」王志文說,這也為他打開對人體探究的全新視野與想像力,開始轉以小孩為題材。
王志文曾自述他對於寫實人體的熱愛:「在人體揣摩過程中,隨著肌肉的起伏、走向、光滑與粗糙、鬆與緊、以及人物情感的表現,得到創作的愉悅感。」
採訪中,王志文不斷強調他對「精準度」的強烈自我要求;這種堅持在寫意作品當道的今日,顯得如此不合時宜,但到現場實際看見作品時,再熱愛抽象的觀賞者都能被他輕易地說服。
「對我來說,人體就是一種熱情的對象物!好比,我現在和你互動,你手托下巴,輪廓很深,眼睛炯炯有神,單憑外表的觀察就能看出內在的心理特質;同樣是托著下巴,有人托著的是一個絕望,有人托著的卻是深度的思考,而那中間的差別只在細微之間,能說人體不有趣嗎!」王志文說。

(台灣光華雜誌2012年3月第98-10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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