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驥
Chia Chi Jason Wa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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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種惴惴不安的憂懼──論袁廣鳴的錄影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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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王嘉驥

「惴惴不安源自被壓抑的熟悉。」[1]
──佛洛依德(1856-1939)

在2007年底的《逝去中的風景》個展當中,袁廣鳴發表了與展覽同名的一系列影像創作。那批以《逝去中的風景》作為主標題的作品,實際上分屬兩種表現。一種是他先利用電腦掃描實物,結合影像後製技術,經過數位修圖之後,重新再現而成的繁茂葉叢影像。就近細看這些葉片,葉脈在修圖的過程中,全數遭到移除。從形式的概念和手段來看,這批作品繼承了他稍早發表於2001-2004年期間的《城市失格──西門町》和《城市失格──利物浦》系列。稍有不同的是,《城市失格》先以傳統光學的攝影技術,將城市景觀顯影至底片之後,再進行掃描,將原本類比式的影像轉換為數位數據;《逝去中的風景》所見到的樹葉素材,則是以實物直接通過數位掃描,取得後製處理所需的第一手數據。

如同《城市失格》之所見,藝術家移除了熙來攘往的事物,尤其是行人和車輛,使城市因失去了公眾而喪失其作為城市的資格。在《逝去中的風景》當中,葉子刪除了葉脈,雖仍保有其外形和美感質地,卻也如失格的城市一般,不但消解了基本特徵,葉片的個別性也連帶喪失。不但如此,葉脈本是供輸葉片生存養分的最基礎結構,一旦去除,也意味葉子與樹的支幹根莖之間的生命連結關係已經斷裂──換言之,這是葉子之死。失去了葉脈的樹葉也罷,失格的城市也罷,兩者最終都以影像幽靈的形態續存於袁廣鳴的作品當中。

以「去脈絡」的手法結合蒙太奇式的影像,這是袁廣鳴從早期以來慣見的工具理性,而不只見於《城市失格》和《逝去中的風景》這兩個系列。在1992年的《盤中魚》錄像作品裡,魚脫離了水的脈絡,改以虛擬的形態,游移在白色瓷盤之中。1996年的《經過》是藝術家運用倒帶的手法,讓自己的影像倒退行走在他當時求學的德國卡爾斯魯(Karlsruhe)城市之中。倒退行走逆反了日常生活的邏輯和脈絡,也突顯了藝術家在面對德國現實環境時的格格不入。1998年《跑的理由》則是移除了環境或背景,起跑中的赤裸人──藝術家自己──隨著投影機的位移而此起彼落地顯影在螢幕上,一如幻影般的幽靈。1999年的互動電腦裝置《飛》以影像顯示器取代拘禁的鳥籠。隨著觀者推動懸吊的顯示器造成鐘擺效應,鳥的影像也在螢幕中隨之平衡搖擺。一旦擺盪幅度劇超過一定角度,鳥兒突然展翅發聲,如幻影般地閃倏飛離顯示器的牢籠,隨後消失於投影牆上。2001年《城市失格》個展中的《人間失格》影像裝置,藝術家結合了夜光粉和燈管發光掃描的原理,讓觀者在幽微之中,目睹了切斷人車脈絡的城市──同樣是以繁華喧囂的台北市西門町作為場景。黑暗中透過夜光粉吸光才得以顯形的無人城市,有如曇花一現的影像幽靈,先在觀者的視網膜中顯影,隨後即消逝在黑暗與光明之際。

袁廣鳴的作品自來帶著一定程度的自傳特質。脈絡的去除或斷裂是離散,也是飄浮,至少直接或間接地反映了他從1990年代以至2005年結婚之前的生命景況。經過他後製處理的影像,多數脫離了現實世界的臨場感,而轉換為虛幻/虛擬的存在,以幽靈的形式,寄託在其作品之中,形成一種徘徊於「無域之所」(non-places)的存在境遇。無家或失所(displacement)的狀態,持續出現在他的創作之中。1998年首度發表的傑作《難眠的理由》,再現了各種夢魘的情境,干擾著「床」作為安頓休憩之所的可能。在此,「床」可以視為「家」的一種「換喻」(metonymy);耐人尋味的是,這個家卻彷彿鬼影幢幢,令人輾轉反側,不但難眠,精神惴惴不安,甚至不自覺地憂懼。2000年《漂浮》錄像中的小船,輪迴般地在海中漂浮與翻覆,也是一種換喻。「船」可以理解為藝術家主體狀態的投射,也暗示居住,是另類的「家」,只是更為飄泊不定,且隨時傾覆,泄露了與滅頂──死亡──有關的恐懼意識。

針對「惴惴不安」(英文the uncanny;德文das umheimliche)作為一種美學的主題,佛洛依德(Sigmund Freud, 1856-1939)曾經從精神分析的角度,追溯潛藏其下的精神起源。他的分析指出,憂懼(dread)和恐怖(horror)的起點,與「家」(德文heimlich意即「居家的」〔homely〕)息息相關。佛洛依德在論文中引述,「heimlich」意味著「一個不受幽靈鬼魂影響的地方」(a place free from ghostly influences),是熟悉(familiar)、友善(friendly)、親近的(intimate)。[2] 「惴惴不安」作為「家」的衍生詞,從佛洛依德的角度看來,起源於對「家」的精神性「壓抑」(repression)。或者,借用台灣的精神分析學者陳傳興的說法,惴惴不安是因為「家變」,「原本那些該屬於『家』的『熟悉』事物突然變成陌生讓人不安,造成離異……。」[3]

回到袁廣鳴2007年《逝去中的風景》的第二種表現,亦即以《經過》作為副標題的一部錄影作品。不同於他較早的作品大多以揭露或投射個人存在的狀態為主,袁廣鳴這部實攝的影片,堪稱他創作生涯第一件重要的「敘事」之作。《逝去中的風景──經過》以袁廣鳴婚後改造的新家作為影片的核心空間。從此,「家」的意象正式進入他的作品之中;同時,父親和妻子在新家的空間裡,顯現了親切而舒適的居家感。利用三部攝影機同步固定的方式,鏡頭在推進與後退的往復移動過程中,袁廣鳴其實揭露了更多關於「家」的潛在危機。一種居家的家變意識持續在鏡頭中反覆如幽靈般隨行。如佛洛依德所言,「惴惴不安」也是一種「隱而不露的熟悉」(secretly familiar)。籠罩藝術家的那股似曾相似的危機感,竟然來自「隔壁已經淪為廢墟的鄰家」。[4] 鏡頭在袁廣鳴自家和鄰家之間來回進出;影像的視野更時而轉移至自然界的樹林、草叢之間,甚至隨車進入台北城市之中──總統府的形象甚至在轉瞬之間,快速從鏡頭前飄倏而過。也許不純然是藝術家對於死亡的恐懼,真正潛藏和壓抑在影像內部的,其實是對「家」淪入廢墟的憂懼──佛洛依德以「對於惴惴不安的憂懼」(a fear of something uncanny)稱之。

2011年的《逝去中的風景──經過II》是袁廣鳴2007年同名作品的續作。影片仍以「家」為聚焦的主題。藉由這兩件作品,藝術家重返脈絡,確立了個人敘事。攝影機長趨直入現實,彷彿有意深掘其內部。鏡頭在景物之間依直線來回穿梭,製造了與樹葉和草叢擦身而過的視覺摩擦,並呈現為意外的音噪,再現了一種擬人化的觸覺感。鏡頭在家內與戶外的空間反覆前進與後退,在自家與鄰家之間,在建築空間與自然空間之間,在有機的生命空間與廢墟空間之間,在山與海之間,在光明與黑暗之間──袁廣鳴彷彿塑造了一條虛擬的影像「通道」。藉由這條通道,他嘗試以影像連結宇宙中的生與死,可見與不可見。不僅如此,這通道甚至是袁廣鳴用以召喚個人對父親記憶的通幽之徑。或許並非無意,就在此次「在記憶之前」個展的自述當中,他語意深長地論及2009這一年,他在短短四個月裡,經歷了女兒出生之喜與父親往生之悲,並談起父親生前的種種。袁廣鳴在《經過II》所創造的「通道」內部,再現了一處幽冥的斗室。在此空間之中,與父親相關的現實脈絡已經斷裂,藝術家只能憑藉如幻的影像招魂,盡力將父親的形影轉化為記憶氛圍,永久地儲存在他作品當中。

《在記憶之前》(2011)是一部方形四面的大型投影裝置,也是袁廣鳴最新的力作。如他在自述中所指,女兒的新生與父親的往生促使他開始思考「記憶」生成與存在的「狀態」。影片拍攝的手段與前兩部《逝去中的風景──經過》相去不遠,同樣是以紀實的再現為主,加上表現主義式的運鏡風格。現實世界的山海自然與人為廢墟繼續成為藝術家借景的對象,主要的景觀包括:瑞芳鎮水湳洞一帶的「陰陽海」和日據時代以來的「十三層煉銅廠遺址」(1933-1985);以及袁廣鳴在鄰家豪宅廢墟所發現的游泳池和室內場景。座落於坡地,高達十三層落差的煉銅廠遺址,提供了鏡頭長距離上下運動的可能。藝術家透過影像蒙太奇的手法,模擬出一種從天空進入地底,從地底潛入海洋的奇觀視野。如此,鏡頭在歷史的墳場與當代的廢墟內部,進行垂直與水平交替的掃描,搜尋著關於記憶的殘跡與碎片。面對廢棄頹圮的鄰宅,袁廣鳴自言看到了「殘破的窗簾隨風搖曳,室內長滿爬藤的植物,生意盎然。」[5] 這是歷史與現實的時空交會,也是家、故鄉、原鄉意象的三重輻輳。超現實的叢林、洪荒及荒原景象使記憶墜入幽魅,夢幻中潛藏了神祕。

從記憶的緬懷,到記憶的焦慮,進而對記憶展開全景式(panoramic)的搜尋與掃描,這其中似乎洩露了對於影像的一種強迫性的佔有慾。藝術家把對往生父親的緬懷,存放在影像之中,變成有形的記憶。從這開始,他也把僅有的親人摯愛,特別是年輕的妻子和年幼的女兒,封裝為具有儀式性的紀念影像,譬如《逝去中的肖像》(2011)和《微笑的小木馬》(2011)。然而,不無詭異及吊詭的是:彷彿這是藝術家個人的意識投射,他將《逝去中的肖像》中的妻子顯影為一種飄移在模糊與清晰之間的存在狀態:似近還遠地循環著;既是記憶,也如魅影。至此,一股因憂懼「家變」所致的沈寂、黑暗與孤獨感,再度油然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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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原文如下:[T]he uncanny proceeds from something familiar which has been repressed. 引自佛洛依德1919年論文的英譯版,參見Sigmund Freud, “The Uncanny,” 網頁:http://www-rohan.sdsu.edu/~amtower/uncanny.html。
[2] 同上註。
[3] 此處引自陳傳興於1997年分析王文興《家變》小說的論文;他也在文末提及佛洛依德對「unheimliche」的探討,並試圖從「家變」的脈絡來加以詮釋。參閱陳傳興,〈桌燈罩裡的睡褲與拖鞋〉,收錄於《木與夜孰長》(台北:行人文化實驗室,2009),頁192。
[4] 王嘉驥,〈家──以台灣現當代藝術為脈絡〉,《家:2008台灣美術雙年展》(台中:國立台灣美術館,2008),頁15。
[5] 參閱袁廣鳴的個人創作專論,《在記憶之前》,2011年,未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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