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王嘉驥
正午過後,陽光從左側窗外洒入「宜家家居」風格的客廳擺設,洋溢了溫馨與靜謐,並透著略帶中產階級矯飾的優雅與書香,牆上圓形時鐘顯示,此時約莫已過2 點。沙發上的餘溫猶存,書攤開著,桌上的報紙也才讀過。客廳近處還看見一件玩具木馬,明顯看出,這是一幅主人正巧走開的小家庭空間寫照。
很快地,我們就會發現,瀰漫在此一時光之中的,並非自然的空氣;恰恰相反,目睹微微的氣泡迅速向上升浮,攤開的書本不自主地翻騰,我們恍然察覺─這是一個栖居水下的居家奇觀。戲劇性的空間變動隨之揚起;之後,在刻意的控制與壓抑之下,擾動的客廳乍似回歸平靜。此時,突如其來地,發自地底的一聲瞬間震爆,摧毀了眼前這個「小世界」。經過一陣暴力的翻騰攪動,破碎的客廳戲劇性地還原至一開始的完整、溫馨與靜謐。
這件週而復始的錄像作品,袁廣鳴以「棲居如詩」命名。其典故出自德國哲學家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 1889-1976)以浪漫主義詩人荷爾德林(Friedrich Hölderlin, 1770-1843)的詩句為題,在 1951 年所給的一篇〈……人詩意地栖居……〉講稿。德國在二次世界大戰過後,曾經大量短缺平民住宅,海德格有兩篇關於建築與居住的著名哲思,都在這一年的演講中提出。在他看來,住宅短缺固然使人無法居住,人如何得到安頓,更是重要課題。誠如海德格所言,「當詩意恰如其分地顯現,人便能在此一大地上得其所……。」1 在另一篇關於安頓思惟的講稿中,他更指出:建築是為了使人栖居,讓人能夠平和自在地安頓,並受安全的保護。2 他指出,人存在天、地、神靈之間,唯有這四者合一,栖居/安頓才得以實現。3
以「……人詩意地栖居……」為起點,海德格更多地思辨了現代人類無法栖居如詩的困頓。換言之,「沒有詩意的居住」才是所有人的現實常態。海德格認為,詩是涵構栖居本質之所,而思考栖居的本質,亦即反芻人的存在。回應海德格的探問,袁廣鳴運用的卻是暴力美學的手段,在《棲居如詩》錄像作品裡,再次呈現他面對生命與生活的惴惴不安感,尤其充滿了對於毀滅的憂懼。
擬造再日常不過的「棲居如詩」景象,袁廣鳴以一種預警式的微觀,放大了無預警的爆發,迫使觀者目睹一場幾乎使人魂飛魄散的災難危機。再反諷不過的是,「棲居如詩」一點也不如詩,而是無情的滅絕。似這般再也抑制不住的心理或精神潰堤,同樣也在袁廣鳴其他幾件新作中展露無疑。在「不舒適的明日」的展名之下,他幾乎是以開門見山的方式,直指不樂觀的當下,甚至不無情緒。而且,就在《指向》和《預言》二作當中,他罕見地以直白的身體語言,表達了對當前政治環境與社會現實的不悅。
另外兩件《能量的風景》和《佔領第 561 小時》錄像作品,也以紀實的敘事手法,反映今日世界─更具體地就是台灣─一點也不詩意的居住現況。儘管海德格期待建築能為人帶來與天、地、神靈和諧共處的理想言猶在耳,袁廣鳴蒐錄的現實影像卻顯得冷漠而荒涼。在氛圍的處理上,明明記錄的是眼前的真實,卻給人如夢境中預見明日廢墟之感。這兩部錄像的運鏡主要採取一種從高處向下俯瞰的監視觀點,而且絲毫不帶情感。慢速度的來回運鏡,也使人想起袁廣鳴過往明顯有所偏好的「掃描」手法。然而,這裡所見的視野,卻已近乎一種監控的凝視。
從鏡頭的觀點來看,現實彷彿馴化並收編在我們眼底;實際上,這不過是一種視覺與權力的假象。具體而言,不管是《能量的風景》中的核電設施,或是《佔領第 561 小時》讓人驚鴻一瞥的立法院議場內部空間,在在都是現實世界禁止尋常人等進入的「禁區」。正因為是禁區,當鏡頭從空中潛入,而且來回巡視之時,這兩個與國家機器的統治權力劃上等號的機關,頓時製造了影像上的聳動。值得注意的是,藝術家刻意放慢鏡頭運行的節奏,藉此創造如慢動作掃描的視覺延長效果,不但強化了禁地的奇觀性,並增添其禁忌特質與超現實般的莊嚴儀式感。
然而,這也正是戲劇性的反諷之所在。乍看之下,藝術家利用鏡頭的調度和後製的操作,讓觀者如臨權力禁區,塑造了特權式的觀看錯覺。實則,面對眼前的政治真實,我們完全沒有檢閱這些現場的權利;更具體地說,身為尋常人等的我們,面對國家機器的統治,反而才是被體制規訓與監看的對象。實際上,觀者在《能量的風景》中所見的影像的確是不無弔詭的,因為那其實是藝術家經過「合法」申請,在有限度的條件許可下,受權力單位允許才得以進入拍攝。也因此,鏡頭及其拍攝距離,已經暗示了一種授權許可下的規範。儘管如此,藝術家如何在層層禁忌下,突破限制,為影像賦予創造性,以及可供延異詮釋的寬廣空間,這是更關鍵的美學開展。
袁廣鳴指出,《能量的風景》的發想肇始於2011 年3 月11 日,日本東北地區因海上強震引發海嘯,東京電力公司轄下的福島核電廠遭受波及,導致輻射外洩的嚴重災難。事件發生當日,他日裔妻子的妹夫不幸受困,造成家人極大的緊張。4 心理上受到衝擊與警示,他從隔年開始構思並發展這件作品。5在台灣,核能發電的問題早有爭議,更已成為政治黨派權鬥的角力場。在這樣的背景因素下,《能量的風景》恐怕很難不成為觀者自身政治立場或觀點的心理投射對象,雖然這並不在藝術家的原意之內。
袁廣鳴早期的作品多以自身在面對現實環境時的身心感知作為起點,身體及其隱喻是他慣用的媒介和手段。2005 年結婚之後,「家」成為新的主題,仍然帶著濃厚的自傳性,圍繞自家與現實流變之間的關連。身體也好,家也好,雖然不乏身分認同的政治指涉,或是社會與文化情境的影射,袁廣鳴作品中卻絕少出現圖騰性的國家政治符號,遑論對這類主題的直接表達。
罕見地只在2007 年的《逝去中的風景─經過》錄像當中,總統府的建築外觀在飄倏的影像中快閃而過。無可迴避地,家與國的政經狀態息息相關,而且受其衝擊。袁廣鳴自幼受父親的文化訓練影響,也坦承自己的儒家思惟傾向,很難真正自外於台灣政治與社會發展。在此情境下,《能量的風景》以核電廠及核廢料儲存場這些早已泛政治化的圖像作為關注的對象,除了表達他對環境與生態的憂思,似乎也對台灣當前的景況做出了質疑。
相較於《逝去中的風景》系列的影像邏輯,《能量的風景》其實不無相似之處。巡邏般的鳥瞰鏡頭往返推移在台中的廢墟住宅群、蘭嶼的小學校園、海洋及核廢儲存區、屏東南灣緊臨核電廠且人群聚集的海灘、核電廠內的模擬控制室、沒入荒煙蔓草的台中遊樂園,以及空無一人的核電廠戶外景觀之間。最後,鏡頭再度帶回廢墟住宅群,穿進空無的屋內之後,視野迎向一片汪洋水面,遠遠地看見了日本東京灣一字排開的都會天際線。6 過程中,蟄伏的危機如影隨形,惴惴不安的憂懼縈繞觀者,不僅幢幢魅影揮之不去,甚至直指明日已死。
《佔領第561 小時》可能是袁廣鳴最迫於─或說是將就─現實取景的一件作品;也因此,強烈凸顯了事件的當下性與議題性。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台灣在面對全球迫切經濟現實的同時,一直擺脫不了兩岸複雜政治關係的干擾及滲透。尤其是最近幾年,國家機器的治理持續失能,已經造成年輕世代普遍的危機意識。近因則是,馬英九政權無視「海峽兩岸服務貿易協議」的程序爭議,執意在立法院強度關山,引起反彈聲浪,成為激化學生集體靜坐抗爭的導火線。就在今年的3 月18 日晚間,學生運動史無前例地佔領立法院,要求中央政府修正政策及程序,並期待對話。這場佔領行動持續至4 月10 日傍晚結束,前後共計24 天,長達585 小時。袁廣鳴在學生主動的邀請下,於行動即將告終的前夕,進入國會議場,在結束前的24 小時留下了影像記錄。
運鏡時,袁廣鳴仍採取懸空俯視的觀點。較為不同的是,基於議場內部的空間特性,他將攝影機移動的軌跡,設定為主席台至二樓的旁聽席之間。如此,他在議場上空搭起了一道斜向橫跨的中軸路徑,藉以控制鏡頭的前進與退返。伴隨攝影機的線性去回和反覆運動,跟影像同步的還有緩緩響起的國歌變奏,樂音低沈而肅穆,甚至引人送葬的遐思。
鏡頭捕捉下的立院議場,雖說由學生團體佔領,毋寧更像一個對抗危機的避難所。基於生存的不安全感,或是用海德格的話說,因為深恐無法平和自在地安頓,以及無法安全地受到保護,年輕世代決定奮起阻擋國家機器,激烈追問自身的栖居之方。立法院這個原本應該保障人民安居權益的體制,因為失職、失能、失責,已經成為失法的癱瘓之地。更大的諷刺還在於,此處竟演變為這些憂心未來可能失所的青年們,在抗爭過程中的臨時寄居之地。
透過袁廣鳴捕捉的《佔領第561 小時》影像,我們如臨現場地目睹學生如何將這個議事脫序的立院廢墟,當作一個明顯難以安頓,無法栖居,且一點也不安全的中途之「家」。同時,場外環伺著大批警力,隨時以驅離、拘捕等體制暴力作為威脅。如此緊繃的官民對峙關係下,要說這個立法院空間已經淪為一座另類的監獄,似乎也名副其實。
對比於學生進駐之後,難免凌亂的議場擺設、各式各樣的抗爭旗幟或標語,以及學生各種反體制的身體姿態,袁廣鳴逆向以其緩慢且居高臨下的鏡頭,威嚴而秩序地掃描了這個已經創造歷史的關鍵現場。雖然受邀到此,他選擇設定自己為一名旁觀者,以鳥瞰的視野觀照,冷眼自制地在此時此景的激情之中抽離開來。
雖然《佔領第 561 小時》的影像瀰漫政治煙硝,藝術家卻不無隱匿並疏離個人的意識形態之意。不難看出,他並不迴避作品自身可能承載或潛藏的政治能指;但是,政治主題終究非他首選,至少目前仍然如此。讓袁廣鳴更感興趣的,其實還在於發掘日常生活之中,受現實世界表象及常態的慣性遮蔽,或因為過於平淡平凡,以致於被視為理所當然,而持續受到壓抑、漠視,甚至不為人知的深層結構。或因如此,袁廣鳴的作品總是一再不安地顯露出各種對於栖居的憂懼,並且展現了家國隨時可能變故的難以安頓之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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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英譯文如下:“When the poetic appropriately comes to light, then man dwells humanly on this earth…”參閱 Martin Heidegger, “…Poetically Man Dwells…,” in Poetry, Language, Thought, trans. by Albert Hofstadter (New York: Harp & Row, Publishers, 1971), p. 229.
2 “To dwell, to be set at peace, means to remain at peace within the free, the preserve, the free sphere that safeguards each thing in its nature.” Martin Heidegger, “Building Dwelling Thinking” in Poetry, Language, Thought, p. 149.
3 Ibid., pp. 149-51.
4 據載,當日地震發生的確切時間,是在下午2 點46 分。
5 袁廣鳴指出,他也才赫然驚覺,離自己淡水住家最近的核電廠,竟然只有短短19 公里。
6 東京灣的海景影像固然怡人,卻影射離此不過 250 公里之遙的福島及其慘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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