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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待台灣藝術的收藏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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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王嘉驥
台灣日據時期先輩畫家陳澄波的《嘉義公園》油畫在香港佳士得公司2002年(4月28日)的春季拍賣當中,創下了叫價2600萬元台幣以上的佳績。這則消息傳開,立即成為台灣藝術市場上的熱門話題之一。由於買家係以電話競標的方式得標,不免引起了多方的揣測,究竟何方神聖以如此的企圖與出價魄力,買走了代表20世紀90年代以降,在台灣「國族建構」文化工程當中,具有極為舉足輕重地位與指標作用的藝術家傑作?
由於買家刻意的低調,且拍賣地點在香港,因此造成了台灣藝壇人士對於買家身分的絕頂好奇。這裡面的心理成份甚至可以說是很耐人尋味的。首先引人遐思的,即是:買家是台灣人還是外國人?如果是台灣買家出手,則是自然而然,符合期待。儘管如此,令人驚訝的仍在於:如今還有這樣的有心人願意出如此高價買入本土畫家的作品。但是,如果是國外的買家,而且是肯出如此高價的外國人的話,那麼,很可能更給人一種意外的驚喜與驚奇——因為一定有許多本土的畫商或藝壇同仁,迫不及待地想要證明台灣本土的先輩藝術家也有其「國際」的市場性。這時,有很多台灣本土人士,尤其是那些對於台灣國族建構富於期待、想像與支持的有心人而言,勢必倍感欣喜快樂,雖則可能令人遺憾的是,陳澄波的重要代表作之一將因此流出台灣。
事後經過藝術雜誌——譬如《藝術新聞》——同仁的多方訪查,截至目前為止,事實幾乎已經證明,買入陳澄波《嘉義公園》的收藏家仍然來自台灣。儘管這樣的事實一時瓦解了台灣人希望台灣藝術具有國際市場競爭力的期待,不過,關注台灣藝壇發展的眾家——尤其是畫商——似乎依舊同感慶幸,因為終究仍有情有獨鍾的台灣藏家願意以如此天價,收藏台灣本土先輩畫家的作品。因此,這樣的結果仍然是可喜可賀的。
然則,同樣值得探討的疑問也在於:為什麼台灣人會弄到必須勞駕到香港的外國拍賣公司,去競標從台灣收藏界拿出去的台灣藝術家傑作?為什麼蘇富比、佳士得這兩家近日在美國法庭上,因為聯合壟斷佣金定價的罪名,而早已聲名狼藉的國際拍賣公司,雖然已經先後於2000與2001年宣佈裁撤台北賣場,卻還是能夠得到台灣藏家的青睞與支持,不但拿出台灣藝術家的精品,同時,迫使其他藏家遠赴香港競標?這樣的現象其實頗值得省思。
何以一個放棄台灣賣場的國際拍賣公司,即使在撤退之後,仍然可以說服本地藏家拿出台灣先輩美術家的精品,並且刺激台灣藏家喊到2600萬元的高價,而台灣本地的拍賣會卻不容易拿到或做不到?相對於台灣,中國大陸本土的拍賣會成立歷史只有台灣的一半長,卻能夠得到各地買賣藏家的青睞,且能夠在古藝術文物的拍賣當中,頻頻創出佳績。稍早於香港佳士得春拍的中國嘉德拍賣會,即於4月23日以1億元台幣以上(人民幣2530萬元)的天價,拍出了據傳為宋徽宗的《寫生珍禽》圖卷。比較之下,台灣羅芙奧公司於五月初進行的春季拍賣,針對同樣關鍵且重要的日據時期先輩雕刻家黃土水的10件作品進行拍賣,則出現了3件罕見木雕原作(這3件作品預估的低標總價為台幣1400萬元)全數流標的現象。儘管出現在羅芙奧拍賣會上的黃土水作品,算不得黃土水一生最代表且最重要的傑作,也有可能拍賣會的預估價過高,然而,上述三場拍賣會結果的差異與差距,仍然相當值得剖析。
假使陳澄波同一件預估台幣約600萬至800萬元左右的《嘉義公園》,出現在台灣本土的拍賣會當中,有沒有可能拍到台幣2600萬元以上的激情天價?台灣藏家內心當中,是否仍然存有外來和尚較會念經的心態,對於外國拍賣公司較為信任,反而始終對於台灣本地的拍賣公司心存保留與猶疑?這一類的心思原本在別的國家,尤其是第一世界國家,應該是不會發生的,但是,擺在第三世界國家,尤其具有被殖民經驗,且仍舊尚未擺脫後殖民處境的國家,譬如台灣,似乎就自然而然地產生。台灣人對於自己與其國家沒有信心,往往也演變成對於台灣本土的體制、公司與產品,出現習慣性地懷疑、不相信,甚至不願賦予信任。
陳澄波《嘉義公園》的拍價天價,同時也使人不得不質疑台灣藏家的理性。過去幾年來,台灣買家經常在藝術拍賣市場上,出現以高於預估價多倍的高價錢拍買作品,以致於連內行人都跌破眼鏡。這種現象每每使拍賣會的專業預估價形同虛設。這種溢出預估價好幾倍的叫買現象,同時也反應了台灣人暴發虛榮但卻可能貽笑大方的一面。正因為這種現象經常出現,反而使台灣藝術市場陷入一種表面繁榮——骨子裡卻可能只是打腫臉充胖子——卻不真實的假象。事實上,晚近兩三年來,受到經濟嚴重衰退與政治內耗惡鬥的直接衝擊,台灣藝廊產業幾乎已經跌入谷底,部份畫廊的經理人甚至指出:許多台灣收藏家如果不是停留在觀望或大幅減少對於台灣藝術家作品的收藏,就是開始把眼光挪向當紅的中國當代藝術家身上。相對於藝術第一手市場持續萎縮與蕭條,屬於二手交易的拍賣會上,卻頻頻自一九九八年以來,創下藝術家——譬如常玉、廖繼春、徐悲鴻、趙無極——前所未見的天價,且動輒千萬元以上。此次香港佳士得的春拍,同樣有台灣藏家以高達台幣1300萬元的天價,拍下朱沅芷的《歡樂慶的百老匯》油畫。然而,如果有心檢視朱沅芷作品在台灣過去十年間的藝術市場起伏,不難發現,早年連150萬元都會流標的朱沅芷佳作,竟然可以在短短幾年內,在拍賣會上翻了好幾翻,從150萬元流標的慘狀,先是一番翻到300-400萬元,而後再接再厲,翻越至600-700萬元,如今,儘管畫廊產業仍在冷清的黑暗時期,朱沅芷的拍賣價卻在一夕之間,攀升至台幣1200-1300萬元的天價。相對於台灣藝術產業的慘澹經營,拍賣會上的繁榮熱絡無疑只能看成是虛榮企業家一夜競飆豪賭的假象,不但打破市場行情的常態,對於台灣藝術產業也絲毫沒有幫助。同時,正因為這種漫天喊價的方式——暴發戶版的地攤式叫價——反倒使得台灣的藝術市場平添更多變數,甚至成為一種不安定的因子。
收藏家在拍賣場上飆價競賭的現象,甚至給人一種變相財力展示的印象。儘管如此,如果能夠有利於台灣藝術產業的開展,嘉惠於藝術家與畫廊產業,自然也算兩全其美。至少,錢財仍在藝術界當中流動,還能帶動或刺激藝術經濟。然而,就以此次佳士得拍賣會成功標售陳澄波作品為例,台灣的買家與賣家同時都要支付對台灣藝術產業甚少貢獻的佳士得公司高額佣金。再者,把陳澄波的作品拍到天價,非但無利於畫商在目前仍舊顛跛斲傷的市場中運作,甚至可能阻礙作品與金錢貨幣在藝術市場上的流通。更重要的是,陳澄波的作品只在兩位藏家之間易手,並沒有造成藝術經濟的明顯流動,更不會直接促進藝術產業的蓬勃化。更值得質疑的是,這些藏家允許用來購買藝術的經濟預算與實力,究竟有多麼雄厚?經過一場激烈的鬨抬,一位買家花費了千萬台幣以上的價碼,買進一幅藝術史上的佳作,他們下一次購買藝術作品的時間表為何?
台灣藝術市場當中的斷裂現象,並非僅止於畫廊產業與拍賣會關係的脫軌失衡。台灣收藏家對於購買現代以至於當代藝術作品,始終存在著有如股市操作的短視近利心態。台灣收藏家如今敢於以天價競標已經名列藝術史上的已故藝術家的稀有佳作,然而,對於當世藝術家的作品,卻可能仍不屑一顧,甚至棄之如敝屣,連出價都不願意,遑論就近一看。此一現象反映了台灣收藏家品味與價值觀的狹窄與一元化。而這種狹窄與一元化,甚至可能代表台灣收藏家內心對藝術的看法,仍然停留在其未來貨幣兌換的投資報酬率。
一個基礎結構破碎,欠缺積極及真正多元收藏品味與見解的藝術社會,如何能夠期待專業、強烈、深刻而有爆發力的當代藝術及藝術家?台灣普遍短視近利的藝術產業,配合普遍非理性喊價的收藏體系,再加上這樣的產業與收藏界,寧可炒作已故藝術家作品,也不願意用心投資與扶持當代藝術家及其創作,如何能夠鼓舞並生發出值得期待的台灣當代藝術及其未來?對此,我不但深感疑惑與不解,更對台灣當代藝術的未來憂心忡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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