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伯丞
Shen Bo-Che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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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ontext of Story, A Portrait of Face Book 故事的脈絡;臉書的肖像
 
文 / 沈伯丞

前言

他就坐在你面前大約三到五公尺的距離外凝視著你,並且嘗試著捕捉你這一刻的表情、思緒與那個他一直以來認識的你之間的千絲萬縷。你似乎有點不自在,因為你不知道是否可以動動身子、眨眨眼睛、聊聊天甚或者一如以往跟他一起點根菸,順著煙霧繚繞天南地北的閒聊。而坐在對面的他似乎也沒有那個興致,現在他正在專注做著工作而凝視你只是這工作的一部分,在你跟他之間還有一方擱著畫布的小畫架而他的手上拿著一枝畫筆,身旁還有一堆顏料與調色盤。

沒錯,他正在為你畫一幅屬於你的肖像畫,而你可能正在充當生平第一次模特兒。不像雜誌封面的模特兒一般,你不必面對閃光燈也不用一直換姿勢,當然最大的不同之處是這一次由你付費。同樣的不會有哪一個畫家要求你先去塑身、減肥乃至於醫美,當這是一幅正式的「肖像畫」時,他們不會要求你跟人體素描習作課的模特兒一般擺著非常態的姿勢,而毋寧是在某個日常姿勢裡,靜靜地凝視著你,嘗試著在這一刻的眼神交會及觀察間,捕捉住那個在表情、面容下的最為真實的你。每一幅肖像畫都描繪了畫中人的某種真實與存在感,在畫布上無聲卻又細膩的訴說著畫中人的故事。

時間逕自的在流逝,你開始好奇那方畫布上的你是否跟你長得很像,你開始擔心自己的姿勢是不是會影響最後的表現,你很想知道當其他人看著畫中人時,會不會說:「哇,好像你」或者是「天呀!這實在太驚人了」又或者「這是你嗎?我覺得不像耶。」,你不是作畫的人,但你卻跟他一樣在乎他人對你的畫像的評價。彷彿這幅肖像畫,是你跟他一起創作的作品。而你一如創作者一般真的在乎作品的良窳好壞。從說故事的角度上看,其實你的確跟畫家一起創作了你的肖像畫,當你靜靜地接受凝視時,其實你正在訴說著自己的故事或者謊言給眼前這個拿著畫筆、調和顏料的人,而他在凝視間嘗試著捕捉從你身體姿態與表情中所訴說的一切,那無聲的故事或者謊言裡的你,是否映射了你真實靈魂的某一面。儘管女王從未真正的發表過佛洛伊德為她畫的肖像的想法,但身為觀者的你卻依舊認為佛洛伊德看見了這位擔負著溫莎王朝風雨的女士,那疲憊的靈魂。你當然也見識過培根那扭曲到連整形外科都束手無策的容顏,無論畫中人是哪一位你對他的認識,恐怕永遠都是那位畫中人的嘶吼、吶喊與傷痛。

你或許知道也或許不知道,肖像畫在當代不再是一個被選擇作為「當代藝術」的時尚選擇,但你的確知道,「肖像」一直是個重要的藝術傳統。不僅佛洛伊德(Freud)、培根(Bacon)畫過,畢卡索(Picasso)、達利(Dali)乃至於印象派的諸大師,甚或更早前的林布蘭(Rembrandt)與維梅爾(Vermeer),他們的作品中都少不了對畫布前面那個真實人生的描繪。而現在你正在參與這個久遠的藝術傳統,當你還在胡思亂想著你的肖像畫的種種時,畫布上的那個你開始成形,開始成為一個既是你又是獨立的作品。然後你看見了,畫家把筆放下來,帶點微笑地望著你告訴你:「畫好了」。約莫一個半小時的穩定姿態,剎那間轉換成運動模式,你朝著畫布走去凝視著那張屬於你也屬於藝術家創作的肖像。你笑了笑,因為你知道藝術家看見了某個潛藏於表象下的你。於是你終於親身體驗了那個自古以來的肖像畫傳統,你也知道這張肖像畫晚一點會出現在臉書上,通過數位網路的傳佈與連結,那些認識你以及畫家的網友們,都將一一的發表著自己的評論,例如來自一位擅長擺弄魔幻與真實界線藝術家:「好像~好像~...就是這種壞胚....傳神!!!!」,又或者來自於一個著名的策展人「這張很讚!」乃至於其他臉書朋友的評價,甚或默默地按個讚。

正是在這一刻,你發覺了你的肖像不僅僅是一個個人的故事顯影,更是一整個網絡的連結而你忽然發覺了,所謂「臉書」其實正是一個又一個肖像所連結與書寫出的故事,而畫你的那位藝術家透過每一個被畫者的肖像,無意間描繪了關於「臉書」的真實與面容。Po在臉書上的每一張肖像,無聲地串起了人與人之間的連繫網,而每一個加入留言與按讚的人則通過了語言與姿態,吐露了與畫中人的關係乃至於他眼中的畫中人的真實性情與模樣。從而每一幅肖像都是網狀的故事脈絡,而這些集合的故事與脈絡在無言中,刻劃了「臉書」這個社群網路的容顏,於是你的肖像不僅是故事脈絡的交會點,更是構成「臉書」容顏的基本畫素單位。然後你知道,這位藝術家_李民中,讓肖像再一次有了當代的意義。

從過往直到現代

一直以來,無論東方或西方,「肖像畫」都是藝術家不斷面對與挑戰的題材。特別是對於「個人」極度重視的西方,「肖像畫」似乎更有著彰顯自我存在與特質的能力。一幅肖像畫可以用來彰顯市民主義,一如哈爾斯(Frans Hals)的《小連隊》(Meagre Company),可以彰顯王公英姿神采,猶如委拉斯貴茲(Velázquez)的《菲利浦四世》 (Philip IV in Brown and Silver)。更無庸置疑地可以凸顯出理性主義時代知識分子的精神面貌,猶如維梅爾(Johannes Vermeer)的《天文學家》(The Astronomer);遑論藝術家為自己畫的肖像,讓我們看見了一雙誠實的眼睛會如何望進自我的內心深處,猶如林布蘭(Rembrandt)那自年輕時期至晚年的自我描繪。「肖像畫」始終有著深刻的故事性,透過深刻的描繪讓畫中人的生命、情感乃至於心思與際遇,在色彩與筆觸中,緩緩地訴說著關於畫中人的一切。

或許每一個時代,在雋永的原型中,總是有著不同的情節與場景,而故事總是跟隨著時代的變遷而變遷,一如故事遞嬗般「肖像畫」也隨著藝術的轉變而轉變,唯一不變的是它一直說著畫中人的故事。如果巴洛克的肖像訴說了絕對王權的榮耀,那麼低地國的肖像便吟唱了新興民主國家的自信與中產階級的興起。於是我們也可以了解洛可可藝術中,那總是略帶慵懶調情的容顏與姿態。一幅「肖像畫」就是一個故事,畫布上所呈現出的差異氣質與表現,僅僅是不同時代背景下訴說故事的不同方式甚或者他們還說出了新的故事。有別於過往肖像繪畫的傳神與擬真,在攝影的誕生與接力後,寫實不再是「肖像畫」的敘事原則,於是20世紀的肖像繪畫跳脫了如擬的寫實窠臼,開始追尋個人故事的精神本質,於是培根(Bacon)那扭曲難辨的肖像裡,有著飽受精神荒原折磨的靈魂原型,而渥荷(Andy Whorl)的絹印套色,則完全的吐露了消費影像裡的膚淺與歡愉本質,當然討人厭的還有佛洛伊德(Freud)那近乎精神分析般的描繪出畫中人的精神、心理狀態,所以畫布裡的女王嚴肅、老態,緊抿的嘴唇與繃緊的臉部肌肉則讓人覺得畫中人物似乎正處於壓抑的狀態。於是佛洛伊德的女王肖像彷彿讓我們看到了女王生命的真實狀態。如果在培根的畫布裡出現,其本我將一如其他吶喊的靈魂般扭曲而難辨,但在佛洛伊德的畫筆下,自持、克制的女王,讓我們看見了她的超我。

正是在佛洛伊德(Freud)那身上,我們看見了現代「肖像畫」最後的完成型態,在佛洛伊德看來:「我只對描繪真實的人有興趣,為他們畫一幅畫。不是利用他們服務達到那隱蔽的藝術頂峰。對我而言,使用某人做某事而不是單純為了他們,就是錯的。」於是我們在佛洛伊德的名人肖像中,看到了鎂光燈下不一樣的名人。「我描繪的人並不因為他們像什麼,而是如何成為現在的樣子。」,在佛洛伊德(Freud)那的「肖像畫」裡的故事乃是關於個人原生的創傷以及生命療癒的故事。當畫中人在藝術家的凝視下,呈顯出內在精神的本質與超越時,其深層的創傷也同時地裸露在藝術家眼前,於此當畫家放下畫筆放下的那一刻畫中人替代了被畫者,成為了創傷的載體,從而作品一如古老的轉移巫術般,將創傷移植到畫布上成為永恆,並透過這個永恆的超我形象,持續地癒療著被畫者與觀者。這樣的肖像一如傳統中的所有肖像,總是曠日廢時地細細描摩,嘗試著將一個人的生命本質以緩慢而細膩的敘事風格,緩緩地對觀者訴說著畫中人的生命故事。透過其持續不懈的「肖像畫」,佛洛伊德留給我們的是「肖像畫」得以如何地去彰顯人的價值及超越,而其存在又如何地讓被繪者與作為觀者的我們,再次透過藝術品獲得精神的療癒。

從扮裝到臉書

很難想像在佛洛伊德離開以後「肖像畫」還能怎樣訴說著關於一個人的故事,可以確定的是後現代的人物故事,大都屬於藝術家對自身的描述。如果傑夫·孔斯(Jeff Koons)的天堂製造,延續了渥荷(Andy Whorl)那對消費主義的熱愛與崇拜,那麼相較於渥荷(Andy Whorl)的絹印,傑夫•孔斯(Jeff Koons)的《天堂製造》(Made in Heaven)則完全的將「藝術家」變成了視覺商品,而描繪其與小白菜歡愛的《天堂製造》(Made in Heaven)便成為了一位後現代藝術家,如何將影像消費社會與傳統藝術家「肖像畫」結合的遊戲。在傑夫•孔斯(Jeff Koons)的作品裡,癒療與紀錄不再是重點,其個人乃至於麥可·傑克森(Michael Jackson )的雕塑與肖像,訴說著在媒體消費的年代裡,生命故事逐漸變為表演性或者戲劇性的狀態。相較於傑夫•孔斯(Jeff Koons)把人生當成戲劇的嘲弄與遊戲,辛蒂·雪曼(Cindy Sherman)的自拍,則讓自身穿梭於不同的影像脈絡間,於是「肖像」成為了特定脈絡裡的人生故事。正是從自由脈絡的發展上,李民中的臉書計畫讓「肖像畫」的故事訴說,再一次的與當代的藝術接軌,而不再僅是過往的傳統遺緒。其真實的具有著當代意義的美學及藝術價值。

相較於過往「肖像畫」其述說的故事總是環繞著單一的說故事者及單一的故事脈絡,在這傳統「肖像畫」框架下的人生故事,觀者僅僅是諦聽畫中人物生命故事的旁觀者,而每一幅「肖像畫」都是一個獨立而互不相聯的獨立存在,「肖像畫」裡的主角宛若獨立而決然的存在者。正是由於單線故事的「非人性」,讓「肖像畫」在後現代的解構與多元論述中,漸次的讓出了在藝術上的重要地位。然而依舊有人想要從事「肖像畫」的描繪,也依舊有人想要擁有一張屬於自己的「肖像畫」,或許是為了與過往傳統般彰顯身份地位,或許是為了讓自身與藝術的距離更為貼近,或許僅僅是為了擁有一件自己必然能夠理解的藝術作品,亦或者是崇拜創作者而可望成為其藝術創作的謬思…等,描繪一張「肖像畫」充斥著琳瑯滿目、五花八門的理由與原因。

儘管「肖像畫」依舊,然則卻再也很難被視為是嚴肅的藝術議題與追尋,而「臉書」似乎更加速了以「肖像畫」訴說關於人生故事的衰退,網路的即時性乃至於細膩的紀錄性與回應性,構成了個人在整體社會脈絡裡的狀態與樣貌,通過意見的發表、即時性的打卡乃至於視覺影像及資訊的分享,「臉書」中所呈現的你乃是一個交錯在不同人生故事場景、情境裡的實在,而每一條脈絡都是一則值得訴說的故事,從而「人」乃是一整群故事脈絡的集合體,生命則是故事的交會。從而一個人的「臉書」即是一個人的「肖像」,它記錄並述說了許多多的生命故事。在李民中的「肖像」計畫裡,其充分的發揮了「臉書」其人際脈絡的交錯與傳染特質,而其一時興起的計畫讓「肖像畫」成為了描繪「臉書肖像」的元素,與此同時「臉書」上的種種回應則成為了每一張「肖像畫」的多重脈絡故事與複數訴說。

不同於以往的肖像繪畫總是畫中人單線的委託或者邀請,李民中的「肖像」計畫更像是一項邀請眾人參與的集體藝術行為。在計畫的一開始,藝術家首先在「臉書」上發布了這個創作計畫,從而第一個被納入此創作計畫的網路特質即是「臉書」的社群連結性,通過這個連結性,計畫即時性的散佈至每一個在「臉書」中加了藝術家為好友的人身邊。而伴隨著消息散佈後而來的各種回應,在點與點的訊息往還間,則連出了一道道描繪這個網路空間的連結狀態,透過計畫的往還「臉書」其特質與故事,開始被描繪出來。從計畫開始後的每張肖像創作,則又創造了另一層的意義性。仔細觀察藝術家在臉書上的發布順序以及歷次發布的繪畫對象,每一位接收到訊息的觀者與朋友,便似乎可以揣測這些畫中人彼此間的遠、近、親、疏;更遑論那些在每張作品發表後的評語與留言,透過這些即時性的訊息,觀者似乎可以看見畫中人的每一個小故事,或者更為精確的描述是觀者得以看見畫中人與每一位留言者間那條關係線的連結模式與可能的情感狀態,從而那畫面上的人物就不僅僅是李民中筆下的油彩集合,更是一本有著許多故事交錯的「臉書」。

正是在這個發布與留言的過程中,「臉書」與「肖像」開始成為彼此的反身,一方面「臉書」為「肖像」匯聚了屬於畫中人的故事,讓「肖像」成為一本有著面容的生命故事,或者說肖像成為了一本臉書。另一面,這些因肖像作品與創作計畫的發布,而產生的留言與訊息的傳遞、往還,乃至於畫中人彼此間的參與次序以及彼此的留言狀況,在這些點對點乃至於分享與轉貼的串聯過程中,我們得以看見那隱藏於脈絡間的某種連結關係,而這個連結關係正是網路社群「臉書」的容顏。值得注意的是,這個長期潛藏於點對點的資訊傳遞、交換間的容貌,其擬人性的視覺化或者說故事性的描繪,還在於李民中整體創作計畫的「肖像」裡。每一位畫中人都至少與其中一位參與者(畫中人或者藝術家本身)有著或遠、或近的連結關係,而唯有在整體計畫的肖像構成中,觀者方可能知覺到在這眾多的肖像間其彼此的連結網絡與故事交錯,從而發覺這些「肖像畫」猶如畫素(Pixel)般構成了「臉書」的容顏。如果「肖像畫」始終是關於生命故事的訴說,那麼李民中的「肖像計畫」其訴說的正是網路時代裡,生命脈絡彼此交錯下才構成的個人的故事_「臉書」,而與此同時,其創作計畫中的所有肖像畫,在彼此的關聯脈絡中又為我們描繪出了「臉書」的容顏。

正是在這個雙向性的訴說與描繪間,李民中的「肖像畫」帶出了當代的美學以藝術意義。每一幅肖像都是一本有著網狀的故事脈絡的「臉書」,而肖像與肖像乃至於畫中人與留言者間的關係線,則描繪了「臉書」這個社群網路的容顏,李民中的畫筆從而一分而為二,一是那自主傳布的網路;另一則是塗抹油彩的畫筆。而二者一如「臉書」與「肖像」成為了彼此的顯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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