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佩怡
Lu Pei-Y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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踽踽獨步修行路—談陳永賢的影像藝術
 
文 / 呂佩怡

東方媒材的前期作品

陳永賢早期的創作媒材為水墨裝置以及攝影,他畢業於國立藝術學院的美術系及美術史研究所,對於中國藝術史及水墨媒材有高度的掌控能力。陳永賢的水墨裝置是以佛像的頭部、手部及眼部做延展、重複、繁衍,千手、千眼、數頭的佛像白描,或是整張滿佈以墨線勾勒著的佛像蓮花手印,或整張以濃墨渲染,留白處成為一光明的隙縫,或是一顆顆漂浮在水面的頭顱,他以水墨紀錄下這些禪修靜坐後不斷從腦海裡冒出的奇異圖像。其中在1998年「睽視」的裝置水墨個展中,他在幾乎全黑的暗室展出墨色為基底的作品,渲染的佛像僅以藍、咖啡色與金漆勾勒,而唯一的光線來源是位於展場地下中間的小雕塑閃爍著微光來造成冥想的氛圍。東方禪學思想、中國藝術史、水墨媒材以及對於三度空間、甚至是四度時間的初步探索可說是這時期陳永賢的作品特色,他後期的作品大多可以溯源與此時期的創作。

在異地一個旅人

異地生活的諸多不適,讓藝術創作自然而然的成為他的生活出口,就像赫曼‧赫塞所說的:「我們必須孤獨,全然孤獨,才能退回到自我深處。」,離鄉背景的巨大孤寂強迫著面對自我,不斷的自我質疑,不斷的向自己內在挖深。尤其,初期客居生活的語言隔閡像是一個透明的薄膜巧妙的將他封鎖,溝通不完全的失語症候持續一段時間,那時的他與過去的生活斷裂,也還未與當下生活串連,這種中介時空的尷尬讓人不知所措。

在英國,天氣也是個擾人的因素,每一刻都在變化的氣候讓身體的存在被敏感的知覺到。在冬日他用一層又一層的衣物將自己包裹著緊緊的,在虛弱之中明顯地可以感受到自己肉體與靈魂的分離,當一個老師跟他開玩笑說:「你這麼怕冷,何不試試用自己的身體來創作。」這個建議立即成為一個創作的新起點,他放棄之前所學的一切,最直接的用自己身體來為媒材,將他一向關心的「禪學」概念與「行為藝術」結合,以錄像方式呈現,藉由創作面對自己的內在需要,達到自我治療的功能。

東方身體觀

禪修靜坐是東方身體觀的實踐方式,也是陳永賢一直用以面對自我與獲得平靜的一種方式,東方的身心問題是一個實踐的、生存體驗的、涉及整個身心的問題,有儒家的「形—氣—神」,以心性論/形上學的身體基礎,道家的氣論身體觀、生命枯榮的大自然韻律觀點等,討論議題著重於「通過修行,身與心之間的關係將變得如何?」,或者「身心關係將成為什麼?」等,而這些問題也是陳永賢作品中所欲探求的,也讓他以東方的身體觀點來與西方行動藝術系統脈落接連,以自己的身體修行,探求身心之間的關係。

生活中,禪修靜坐更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從靜坐的體驗,他學習放下,隨著自己的吸息吐納而行,靜坐中得到一種特殊的寧靜,聽到自己已經遺忘很久的聲音。在之後的許多作品裡,呼息的韻律、身體的試探、看待自我身體的改變都成了他作品中很重要的元素。例如〈減法〉作品裡對於氣息呼吸重要性的試煉;〈站潮〉和〈坐潮〉作品之中大自然潮夕的韻律與自我身體結合;〈蛆‧體〉裡溫熱的身體吸引著蛆體的趨近,而以呼息調整身體的節奏,忍耐騷癢,〈位移〉則是以身體的規律對比著植物生長的節奏,又著外在世界的大宇宙與身體的小宇宙互為主體的對照。

解脫—探尋自我面目

〈減法〉(Release)系列是陳永賢作品轉變的開端,也是告別過去自我之作。他開始以身體為媒介,從頭部開始,系統性的在身體場域中檢索,這件作品也為他贏得英國貝克獎(影片與錄像)。

這件作品是一個探尋自我面目的過程,作品中他理了大光頭,在頭上臉上貼上一層層煙燻的鮭魚片,綁上一層厚實的橡皮圈加以固定,再貼上一層培根肉片,綁上橡皮筋,這樣一層層緊緊的綑綁,讓他看不見任何東西,被迫處於隔絕狀態,他呼吸急迫而困難,真切的感覺到每個毛孔急速張開,掙扎地向外求援。他說:我「像是脫離了身體後的靈魂,等待解除身上所有的武裝。」,之後由友人剪開第一條橡皮筋,剪刀喀喳喀喳,一刀一聲,貼在溫熱臉龐的濕冷死肉一片一片的去除掉落,他開始呼吸到新鮮空氣,再繼續,直到死肉片去除,回到肉身面目,最後他張開眼睛,凝視一切,沒有任何不舒服的表情覺或解脫的喜悅,只是回到原來的自己,而臉上深刻烙印的痕跡,久久不去,這件作品所有的過程是五分二十二秒,而其中的三分鐘是完全處於憋氣狀態,一種將自己逐放在臨界邊緣,挑戰極限,也以親身體驗了金剛經所述「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

這一系列的作品除了以新鮮鮭魚片、培根為束縛的〈Release-Fresh〉,還有三千根頭髮包纏住頭部面部的〈Release-Rug〉,以及不同顏色材質的彈性布料一層層套在頭上與面部〈Release-Vestments〉。這些層層密密的綑綁,讓人幾乎窒息的「困境」、「不能視」、「隔絕」,像是加諸在他身上的束縛,這些從小到大的教條、規訓、道德、社會壓力等早已將人壓得喘不過氣來,人的本來面目也在這些束縛之下扭曲變形,而在面部「剪開」束縛的動作看似危險,卻是回歸本來面目必經過程,在一聲聲「乓」、「乓」、「乓」,緊繃的橡皮筋瞬間斷裂,反彈的線亂打在臉上,每一聲都是一次的試煉,一次次的放下過去,與過往的自己說再見。

盤中頭的自我獻祭

〈盤中頭〉(Head on the Plate)系列以頭顱為整體的象徵,局部的身體來自於他早期繪畫作品,其中有一張作品可以有很明顯的前後對照關係,這件水墨作品圖象是一顆顆側面漂浮在水面的頭顱,有的張開眼,有的閉目,但都是無身體的頭顱,而由這件繪畫作品延伸到〈盤中頭〉系列,可以看到陳永賢刻意將頭部與身體分離,讓五官的主體獨自呈現,探討眼、耳、鼻、舌、身、意等感官意識。

盤中頭在西方文化系統裡有少女沙樂美將施洗者約翰的頭顱置於盤上獻祭的神話,在東方系統裡則有英雄荊軻刺秦王的故事,以奉上樊于期的首级為引子,而做行刺之實。在陳永賢的盤中頭系列則是以藝術家自己的頭顱為自己獻祭,以心經中所述的「照見五蘊皆空」說法為軸線,以圖釋文,以文輔圖。這一系列包括四個部分包括,〈吞吐〉(In & Out)、〈蛆息〉(Breathing with Maggots)、〈彼岸〉(Unknown Shore)、〈草生〉(Grassing),此件作品將由四面螢幕放映而包圍著觀眾,讓觀眾身處於影像之牆內。〈吞吐〉以人與人之間的交談作為辯證焦點,以覆蓋寫滿頭部與面部的文字外,也從口中吞入或吐出象徵的語符。〈蛆息〉考驗著忍耐力,當一隻隻蛆蠕動進入盤中,仍鎮靜地無動於衷。〈彼岸〉是一個抹白後的頭顱被置放於盤中,閉著眼不斷的漂浮於水面上,尋找彼岸。〈草生〉則在頭顱灑下稻穀,漸漸發芽,之後長成翠綠蓊鬱,充滿生機。

心經的景觀化

〈心經〉(Heart Sutra)一作的影像在時間軸線上早於盤中頭,可以說是盤中頭的開端,他以文字書寫於頭部及臉上,一半是經穴脈點,對照著另一半逐漸浮現的「般若波羅蜜多心經」等二百字經文內容,文字在人面上的流動與現禪者口吐經文的奇相,比喻著生生不息的人情慾念,也指涉了一種明心見性的宗教意志,隱喻象徵及圖解經文之意仍重。在高雄國際貨櫃節中這件影像作品以錄像裝置的方式呈現,由單一影像延伸到場域氛圍的營造,而破除了太過說教或過於賣弄東方文字的疑慮,在此作品中讓觀眾由凝視作品的被動者轉換為親身參與的主動者,轉換了藝術家單一溝通的系統而變成雙向行進的溝通場域。

這件作品的空間是一長形貨櫃空間,他將十二萬顆的檀香木念珠串成重重簾幕,一層層的掛在空間之中,觀眾在進入前即可聞到佛珠特殊的檀香味,之後便是一層層的撥開沉重的珠簾的行進過程,在此過程中觀眾的身體直接與佛珠碰觸撞擊,腳步拉緩,一如漫長而艱困的朝聖路途,在珠簾縫隙之中可隱約撇見投射於底端的影像,讓觀眾從穿越、尋找到發現、觀看與思考的一種經驗過程。

這件作品的效果一如東方禪學裡的縫隙說:一種打破人們「視野開闊,想像無限」的慣常思維,而強調透過縫隙或在一個目光被遮擋的地方反而可以獲得更豐富的想像力。因此,前端沉重的珠簾發揮了「縫隙說」的效應,它讓一切變得神秘而令人期待,隱隱露出的影像讓作品的想像空間增加,就像陳永賢所說的「心經不是經文,而是一種景觀(spectacle)」。

身體場域的試煉

在之前的作品中,陳永賢的重點在於頭顱部份,強調「頭」做為個體的代表,以面容為創作的空間,而在以下的作品裡,他將實驗場域擴張到全身,以身體做禪定工夫的試煉場域。陳永賢的〈站潮〉(Standing in the Tide)和〈坐潮〉(Sitting in the Tide)正是身體禪定工夫的試煉, 分別體驗外在環境與身體禪定的曖昧關係,六祖惠能在開示時曾說:「外離相為『禪』,內不亂為『定』,外禪內定,是謂『禪定』」。在修行的作法裡,有在瀑布下以水柱垂直槌打身體的鍛鍊方法,大自然以垂直的水柱衝擊肉身,而在陳永賢的〈站潮〉與〈坐潮〉裡,則是大自然潮汐起落的水平位移,他選擇在倫敦橋附近的泰晤士河畔,雙手合十,分別以站立與靜坐的姿勢,閉目沈思,讓潮水緩緩地衝擊著身體,由腳、膝蓋、大腿、腰部、一直漫延淹過頭頂,這中間約經過六十分鐘的時間,冰冷的河水,衝撞的潮汐,在水裡的他透過禪定功夫而完成任務。

〈蛆‧體〉(Worms Would)系列,也是以身體為場域的試煉計劃,陳永賢自己及另一女性以蜷伏裸身的姿勢靜靜躺在地上,而後四周漸有稀疏的蛆蟲緩緩爬動,紅色、橘黃色的蛆蟲爭相往溫熱之處貼近,於是隨著呼息,越來越多的蛆蟲湧靠著肉身,密密麻麻的貼住身軀,萬頭躦動的蛆蟲持續騷癢著身軀,只見蜷伏於地的身軀以越來越明顯的以呼息調整著自己的韻律,以對抗外在的蛆蟲,以及自己內在的恐懼。

小結

他現在正專注地傾聽著,完全置身其中,將自己掏空去接納一切……他不再能分辨不同的聲音—分辨快樂與哭泣的聲音、幼稚與雄壯的聲音,它們現在彼此相屬:渴盼者的哀傷、智者的笑聲、憤怒者的叫喊、將死者的呻吟,它們交織、連結、纏繞在一起,所有的聲音、所有的目標、所有的渴望、所有的悲傷、所有的歡樂、所有的善與惡,所有這一切組成舍介,所有這一切就是生命中的事件和樂章。 —赫曼‧赫塞(Hermann Hesse)《流浪者之歌》

這是赫曼‧赫塞(Hermann Hesse)在《流浪者之歌》之中,其中一段描寫主角悉達多歷經了出世與入世的諸多體驗,坐在河邊傾聽而頓悟了萬物生滅如一,一物即宇宙,永世即當下。而對陳永賢而言,此階段的創作歷程也可做為一段自我探索的小縮影,對他而言,他所做的正是「層層剝開自己,過程有傷痛,卻瞬間認識自己。」這是一場自我追尋的生命轉折,也是一段踽踽獨行的藝術修行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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