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佩怡
Lu Pei-Y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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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見 / 可見:探討《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之力量
 
文 / 呂佩怡

《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從2009年啟動,先由命名開始,以行動重新恢復樹梅坑溪之名,開啟人們對於一條溪流的想像。2011年此行動獲國藝會視覺策展專案獎助,密切地進行一整年的教育與社區行動方案,5個子計劃包括:「樹梅坑溪早餐會」(社區居民)、「低碳都市村落:流動博物館計畫」(淡江大學建築系)、「在地綠生活:與植物有染」(竹圍國中)、「我校門前有小溪」(竹圍國小)、「社區劇場」(社區居民與竹圍國小自強分校)。此一環境藝術行動不僅是時間軸上的縱向延長,更是地理範圍上的橫向擴大,以及參與者的多樣化,在強調過程甚於結果的特質之下,這個環境藝術行動帶給評論人一個新的挑戰:如何去談一個你未曾全程參與的行動[1]?以何種角度來評價它才不會有失公允?更重要的是此類藝術行動又與其他社會行動有何不同?藝術力量何在?附近居民們是否認同此行動,他們對於自己的環境願意做些什麼?

樹梅坑溪與早餐會

樹梅坑溪是一流經竹圍地區的小溪,源自大屯山系,全長約10公里,流經小坪頂、竹圍市區,在捷運竹圍站北側注入淡水河。大部份位於竹圍市區的下游河道幾乎看不見的,馬偕醫院門口僅剩「橋」的遺跡,正是樹梅坑溪被埋在馬路之下的證據。在市區時而露出的河道兩側,常可見數十隻排水管,將家庭廢水直接排向溪中。樹梅坑溪中游段為防洪排水,河道被整治為三面光的水泥溝渠,河道裡總可見到不應該出現的垃圾、泡泡、廢電纜、水管等,不時會有異味與惡臭撲面,這不僅因為上游有養豬戶,還有附近的養豬與養鵝戶直接將排泄物排入溪中。溪的兩旁是附近居民的自耕蔬菜區,居民不引旁邊溪水灌溉而是另外想辦法,每一小塊地以自己的方式照料著,生產的蔬菜或自用,或出現於竹圍市場販賣。第一次與最後一次的樹梅坑溪早餐會即在附近的開心園舉辦。

開心園是樹梅坑溪旁的一處花園,是居民劉媽媽實現都市農夫夢的所在。從竹圍捷運站步行十到十五分鐘的路程可以抵達開心園,短短路程,地景已從極度擁擠的都市大樓,變成視野寬擴、一整片連到山邊的小農耕種區。最後一次的早餐會以立春時節的白蘿蔔為主要在地食材,劉媽媽與團隊同仁準備整桌佳餚,有蔬菜沙拉、蘿蔔絲餅、蘿蔔絲麵包、蘿蔔湯等,還有劉媽媽熬煮的洛神花茶,不論是熟識的或初識的朋友們喝春酒,拜晚年,聊聊曾參加過的早餐會,以及這一年來關於樹梅坑溪的點點滴滴,還有現場的朋友即興表演起自己作詞作曲的歌曲。這天除了享用美酒佳餚之外,另一個重頭戲是在開心園裡種下原生的樹梅樹。樹梅坑溪之名即是因為早年溪畔長滿原生種的樹梅樹,但當樹梅樹大量被砍伐作為柴燒,樹梅樹的消失也標示著樹梅坑溪在附近居民視野裡消失,失去名字的樹梅坑溪成為一條不知名的排水溝,長期被忽視。此一種植行動標示樹梅坑溪恢復自然生態的未來可能性。

正/ 惡關係之關係美學

當天參與早餐會的法國策展人Alice Schÿler Mallet認為開心園的早餐會可以用『關係美學』論述來看待。對於不斷開展的當代藝術,此線索提供一個觀看《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之方法。

Alice所談的「關係美學」(Relational Aesthetics)是90年代法國藝評與策展人尼可拉·布里歐(Nicolas Bourriaud)所提出,他將與觀眾建立關係的作品做為一種特殊藝術類別,以「共同饗宴」,「大家一起來」之氛圍,鼓勵「藝術是為大家的,大家都是藝術家,藝術在日常生活裡」,他將藝術視為創造社會的縫隙的可能,強調「人」的參與使一般社會行為閃爍出藝術的光輝,例如泰國藝術家Rirkrit Tiravanija將畫廊轉換成他在紐約的公寓,邀請觀眾來到此地享用免費咖哩飯,以派對為人與人之關係建立的平台,這是「關係美學」裡著名的案例。

然而,Bourriaud所提出的「關係美學」僅強調過於樂觀的「關係」而遭受批評。2004年英國藝評與學者Claire Bishop在十月(October) 期刊發表一篇文章「對抗與關係美學」(Antagonism and Relational Aesthetics),批判「關係」不應只是「關係美學」裡所強調『社區=同在一起』之歸屬感,她認為那些由不安與不適感產生的關係必須被視為是一種關係的建構,因為衝突與對立是每個多元民主社會存在的現實。例如藝術家Santiago Sierra 2003年威尼斯雙年展西班牙館的作品,只允許持有西班牙護照者進入參觀,而拒絕其他參觀者,這件作品將人與人之間「關係」問題化,以藝術展現出社會排除之現實。Bishop的論述拓寬以「關係」之建立做為藝術的一種認知,也讓「關係」、「參與」、「對話」等與社會相結合之藝術實踐(Socially Engaged Art)持續至今。

若以此來看,在《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中,開心園早餐會偏向於前者,正是Alice所謂美好關係建構的「關係美學」,透過聚會形式,每月以竹圍當地所摘種的時令蔬果為食材,如厝角草、綠竹筍、艾草、山藥等,在現場分享在地食物之際,建立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人與樹梅坑溪之關係,人與大自然之關係,並交換意見,成為改善在地環境的新契機。然而,其它場次的早餐會,例如「溪水體檢」、「半農半x」等,與「樹梅坑溪溯源」活動,透過實地踏查,讓河川在上中下游所面臨的問題被看見,樹梅坑溪不再是自然的清溪,它成為由水泥構成的溝渠、是家庭及工廠廢水排放之地、隱於柏油馬路之下的臭水溝等。走一趟樹梅坑溪,與中下游被污染的、水泥化的樹梅坑溪相遇,一種人與自然之間不適、不合與不堪之關係,透過境藝術行動被看見與被指認,在此同時,正如「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主策展人吳瑪俐所說:「所有環境問題背後其實是文化問題」,短短十公里的樹梅坑溪正是台灣以經濟發展為主軸之下人們對待自然的縮影。這種將樹梅坑溪問題化,使議題敏感之作法,正是Bishop所欲拓展的對抗/對立情緒的關係美學。

我認為若以「關係美學」之角度來檢視,「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之力量在於既掀開與指向環境惡劣之處(惡關係),讓不可見或看不見的問題可見,同時又透過聚會方式在參與者對話之間建立關係(正關係),且讓更多的人都由在場身體的「看見」、「聆聽」、「感知」,產生意識的「理解」,進而鬆動個體既有想法或成見,再由個體意見到眾人共識,產生「變革」之可能。

《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的提問

回到台灣的當代藝術脈絡,我們可從什麼樣的角度來理解《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從《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的論述之中可以看見這個行動的主要想法與作法:

受到文化行動及新類型公共藝術的啟發,《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秉持透過藝術形塑公共/公眾的概念,以環境為課題,透過跨領域的合作實驗,探討地方因為不當發展而逐漸失去特色,環境及生活品質逐漸下降時,如何透過藝術學習和行動實踐,轉換思考,一起重新勾勒一個理想的生活系統/藍圖。這個生活系統是符合土地倫理的,是與我們日常生活連結的,也是做為未來推動、改造我們生活地景的「新型態地景藝術」的藍圖。這個「新型態地景藝術」是修復性生態藝術的實踐,有別於過往環境藝術僅做為反思、觀想的操作,《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希望在環境美學上,與專業者、與居民共同建立一種創意合作,引發對於周遭生活環境更多的關注,並因此對於台灣更多在失落的地方生活的人們,以及藝術工作者有所啟發。[2]

從一段文字中可以得知:《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的理論基礎為文化行動及新類型公共藝術;以樹梅坑溪流域之問題為問題意識;目標在於透過藝術形塑公共/公眾,轉換思考,重新勾勒理想生活藍圖;方法有三:藝術教育、行動實踐與跨領域合作。以下分別說明,並檢視在此近兩年的《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之中已經造成,或可能會有什麼樣的質變。

主要來自美國的文化行動與新類型公共藝術,在台灣於2000年之後透過論述、翻譯、實踐,建構出一套認知此類藝術實踐的可能性。文化行動之概念來自1960年代反越戰時期,認為藝術可改變世界,主張付諸行動以產生變革。「藝術行動者」(artivist)為「藝術」與「行動者」兩個英文之結合,在2003年「全球藝術行動者參與計劃」(GAPP),將藝術家「帶進」寶藏巖社區,將藝術作為公共服務之可能,將「藝術行動者」定義為「具有行動力,對藝術創作、環境、民眾參與、公眾認同、改造環境意義與社會認同之工具,有清楚的認識與高度的實踐力[3]」。另外,「新類型公共藝術」主要是吳瑪俐透過書籍翻譯出版與在地展覽實踐進一步的推廣介紹。2004年出版的「量繪形貌—新類型公共藝術」,翻譯自1995年的英文版本 “Mapping the Terrain: New Genre Public Art”, 書中介紹七0年代至九0年代中期於美國的特殊類型公共藝術:以社群參與為基礎公共議題為導向,例如青少年、社會邊緣人、族群、老化社會等問題等,將藝術作為介入社會、改造現狀的手段。另一本理論基礎的書籍為006年底出版翻譯出版Grant H. Kester的「對話性創作—現代藝術中的社群與溝通」(Community + Communication in Modern Art),此書作者視藝術具溝通本質,以聆聽、對話做為藝術核心,藝術家在此類藝術之中做為一個脈絡的提供者,而非內容的創造者,並將藝術作品視為一個過程:一個論述的交流與協商之所在。由策展論述可知,《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結合文化行動與新類型公共藝術二者之論述,積極的以樹梅坑溪流域之問題做為公共議題,以藝術行動創造對話的平台,以帶動重新思考現狀與變革之可能。

若再進一步從吳瑪俐自己的實踐經驗出發,《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可說是她近五年來的思考與提問的回應。2006年吳瑪俐策劃《人在江湖—淡水河溯河行動》,把人帶近河川,透過身體感知重新認識河流以及我們生活的所在。2008年《台北明天還是一個湖》則思考都市發展如何因應未來氣候變遷所帶來挑戰。2006與2007年的《北回歸線環境藝術行動》則透過藝術進駐計畫,將節慶轉化為公共服務,以「藝術家變居民,居民變藝術家」這種互為主體性的概念為主軸,奠定藝術家進入社區的方法與態度,提出「藝術扮演的不是美化的角色,而是引發、連結、思考的媒介[4]」,這個行動也因為與地方政府合作,創造了介入政策,改善現實的可能。前兩者促使吳瑪俐思考「面對巨大的河川問題,如何紮實的回到日常個人生活的實踐,而不是打高空、炮口對著他人?[5]」,而後兩者讓她看到「藝術進駐雖帶來活潑的能量,…偏鄉面對的更大問題其實是經濟,藝術如何從作為反思和觀想的媒介,成為可以改變生活實質的工具?[6]」。《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做為回應這些由實際經驗中積累的問題。

《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的策略及其困境

由以上論述與經驗兩個面向為基礎,《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透過三個策略行動實踐、藝術教育、與跨領域合作,以創造對話空間,以鬆動與改變既有的生活模式與思維結構。策略一是以人人在日常生活之中可以感受的環境議題為主軸,以吳瑪俐自己居住地附近的樹梅坑溪流域為具體的行動對象,用日常生活平凡家常的事物做為拉進開端,進而在行動實踐之中悄悄引燃思考現狀與產生質變之可能。例如「早餐會」的在地食材分享與在地議題之討論;「流動博物館計畫」的手工修理,反思「一次性消耗」的消費型生活模式;「社區劇場」以社區居民生命經驗分享等;「我校門前有小溪」將樹梅坑溪變成學習基地;「在地綠生活:與植物有染」則以溪水與在地植物為媒材來創作等。這些行動議題明確,且回應的對象:樹梅坑溪就在生活週遭,對此問題的不滿與批判可轉化為在日常生活中從已身做起的小改變與小回應。

策略二是透過教育系統的直接於社區中行動。竹圍國小有三位藝術家進駐,配合學校課程,帶領小朋友用五官感受周遭環境,最後發展成六年級的畢業公演;竹圍國中則由兩位老師為主力,透過水與植物進行在地綠生活的行動。透過結合與介入國中與國小課程,希望由小朋友連結到家長們,讓樹梅坑溪的議題成為家庭的共同活動。另外,淡江大學建築系同學以建築與都市設計之角度來討論竹圍是否有可能從臥房城市轉變為都市村落、手工城市;附近的台北藝術大學藝術管理研究所課程有同學加入溪流河域調查與居民訪談;人文與藝術教育研究所同學協助社區劇場之進行;美術創作與藝術跨領域研究所同學以個人感知經驗對以藝術創作回應流域問題,重新思考藝術與社會之關係。另外,用來串連各個子計劃的早餐會,則以竹圍在地社區居民與其它關心此議題的參與者為對象,每一次的早餐會都是一堂不同課程之學習。在此以教育為主軸的策略裡,「社區」一詞不再是模糊籠統、隨機取樣,或被視為同質之概念,而是更明確的可以用不同年齡層與社群來區分,並採用適合他們的方式來進行,讓「社區參與」可以有更實質的意義在此行動之中。

然而,聚焦於教育系統會有兩方面的問題。一是透過教育系統之行動常常受限於學校既有的課程進度與壓力,要在現有機制之中加入環境藝術行動端賴主政者的熱心、老師的配合,以及家長的理解。因此,當行動結束之後,學校部份是否將此環境議題納入教學,或產生自發性活動,這些後續發展仍有待觀察。另一個問題是如何聚合社區居民的意識,使之成為行動力量。但這部份僅有「早餐會」來擔當重任,由於時間是每月一次,每次因主題不同來參與者也相異,加上竹圍地區為都市型的社區,居民本身生活形態很繁忙,鄰里之間的來往也較疏離。因此,整體而言,即使透過「早餐會」這樣的輕鬆聚會,零星的參與者之間僅有幾小時的相聚,每一次也都遇到相異的人,在此情況之下,原本期待的社區自發性小團體,像是河川巡守隊、居民自治會之類,願意持續為樹梅坑溪環境做努力。這樣的期待在《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之中並未出現,也就是缺乏大量社區居民持續的參與,行動的可能性與後續發展成為隱憂。

策略之三是以藝術為平台尋求與不同的專業者對話。不管是文史工作者、都市規劃師、景觀設計師、水資源環境專家、植物及昆蟲生態、有機耕種、養豬行家等,或是有其專精的居民,如手工修理、小農耕作者、手作麵包師、熟悉樹梅坑溪生態者、家長會會長等,他們都是《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的伙伴,透過以「早餐會」為主軸發散出去的座談、流域生態導覽、溯溪、工作坊等活動做為平台,聚合不同領域專長者,針對樹梅坑溪不同面向之問題進行對話與討論,並提出未來可行性之建議。

在《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扮演的平台裡,政府部門從里長、區長到市長都是重要行動關鍵人。不同於《北回歸線環境藝術行動》是由嘉義縣文化局主辦與擔任行政協調,《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源起於自發性行動,其原初想法是試圖扭轉新類型公共藝術「由上而下」,以政策輔助之倒向發展。使用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視覺藝術策展專案經費的補助,《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在地方上是以竹圍工作室此一藝文單位為主辦者,在缺乏有力的公部門擔任行政協調工作之下,整合與促成地方事務的動員上較為困難,尤其在台灣特殊政經歷史發展下傳統地方「恩庇-侍從主義」(patron-clientelism)仍存於地方政治之中,其中的錯綜複雜對環境藝術行動為一大挑戰,也是挫折來源。雖然在行動的中後期,新北市政府將樹梅坑溪放入「大河願景」計劃,組成咨詢小組來推動,但未來是否可透過政府政策達成實際河川整治與生態恢復也有待持續關注。

環境藝術行動如何不同於其他社會活動?

在上述的行動策略、現實與困境裡,為什麼是由「藝術」來做此事?也就是,若《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主要課題是「創造對話,並鬆動或改變既有關係」,那環境藝術行動如何不同於其他社會活動? 同樣關注樹梅坑溪,水利局關心的是水量,確保河道排水順暢,不會有淹水之疑慮;環保局注重水質,清除水中垃圾,並對污染者取締與開罰單;都市計劃者思考如何以水域為城市生活支持與休憩空間營造之可能;生態環保專家可以是紀錄觀察樹梅坑溪流域之生態,也可以疾呼必須透過恢復自然河道以改善樹梅坑溪生態現狀;社運團體以要求改變為出發點,以激烈話語與明顯調動情緒的抗議方式問題化現狀,以爭取權益。然而,這些人們以科學化與系統化之方式,專注於某一個分工領域,雖然可處理樹梅坑溪其一面向之問題,但由於缺乏整體思考以及橫向連結的行動力,產生許多領域與領域之間的縫隙無人理會,也無法處理。

《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所扮演的角色是以藝術做為一開放的平台,去利益地聯結不同領域者,並激發想像,讓來自各領域者可以用自己善長的方式來對應眼前的環境議題,形成一公共領域。藝術作為想像力的發電器,以其所開拓的自由、自然與開放的氛圍,讓領域有所區隔的人或是社區居民、教育體系或政府單位等皆為合作伙伴,也使彼此之間的對話成為可能,進而鬆動既有結構,帶來改變的契機。此一特質是《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不同於其他社會活動之處,也是藝術的力量之所在。

環境藝術行動的「藝術」何在?

然而,下一個問題是:在這個既不標榜藝術家身份,也沒有明確的藝術作品之生產,在重視過程甚於結果的行動裡,藝術性以可見/不可見之姿發生於過程之中,即使連參與者都不可能全程每一時一刻都參與,「藝術」如何被看見、被感知,或被呈現?在整體環境藝術行動中,吳瑪俐為總策展人,各子題有一主持人:黃瑞茂、容淑華、張惠莉、辛佩津、蕭麗虹,在子題中參與的藝術家是擔任引導者或教師之角色,例如,在「我校門前有小溪」子題之中,藝術家楊智富的角色是帶領六年四班同學以現地製作方式,創作樹梅坑溪的環境裝置藝術作品。即使原為藝術家身份的吳瑪俐,其藝術家角色在行動中退居於幕後,比較像是一個製作人角色,在整個行動裡先設定好可運行的結構,找到合適的人放置於合適的位子,然後由這些人再找到其它的協力者,讓事情發生,製作人所做的正是一種宏觀視野與統合性工作。藝術在此行動之中不是以鎂光燈下巨星的姿態出現,而以鋪陳在於每個執行者所做的細節裡,在日常平凡無奇生活裡「指出」可能的美感,參與者由此分享經驗產生感性關連。例如藝術家教師們將美感經驗與藝術概念帶給孩子;在早餐會的每週聚會裡,從食材、食物、食具到現場佈置展現一種藝術在生活裡,傳達生活/藝術之概念。由此,《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的藝術性在過程裡,整體環境藝術行動即是一件進行中的生活/藝術作品,是由參與者們共同創作的。

若《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的作品概念與一般有具體的、看得見的、物件式的作品不同,那面對補助機制之中的展演需求要如何處理?在一般的藝術形式裡,「展覽」是一個藝術機制之中公開展示最後完整作品與成果的揭露時刻,此時刻觀眾、贊助者、補助單位、政府行政單位等可以檢視其成果與檢驗其效益。然而,對於像《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這類型的藝術實踐,「展覽」這一個機制形式成為一個困境。鄭惠文在「從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談新類型公共藝術的展示與評論問題:一個旁觀者角度」[7]一文中提到這個矛盾之處:「如果新類型公共藝術作品的重點是在於過程,展示的意義為何?」,她認為《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中期階段的「逗點展」,以一個文件展形式出現於藝文展演空間的竹圍工作室,一方面是因應國藝會補助機制以「展覽」做為驗收成果與行政核銷的方式,是依行政「不得不做」;但另一方面「展示本身並不為了展示,而作為一種宣傳以促進計劃本身」,將不可見的過程轉化為一個文件的視覺項目,也就是「識覺到視覺」的過程,有某種積極意義。

而今年六月間《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期末的行動展裡,雖然仍使用「展覽」之名稱,但實際是一竹圍社區之中連續性事件的總合。不同於「逗點展」使用藝文展演空間的竹圍工作室[8],此成果展使用的場域包括民生里土地公廟及其空地、觀海極品大樓的開放空間、轉個彎烘培坊,以及樹梅坑溪沿岸等。這樣的作法拉進行動自身與社區的關係,也將過往一年半時間所曾經活動的地點回溫一次,再次聚焦,而且這場展演的主角是參與行動的竹圍國中與國小學生,以及曾經參與的居民們,他們是這場展演的「藝術家」,也是《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的主力。若期中的「逗點展」的文件展示有「識覺到視覺」過程之意義,那期末的「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展」則可說是將不可見的過程使之成為可見的「畢業公演」、「半農茶會」、「行動影展」、「早餐會報告」以及「流動博物館與未來教室」等,這是一個集體的、共同經驗的過程總結與再現,由初次與樹梅坑溪相遇的感受、形成想法概念、以自己角度去回應的動手作(do-it-yourself),再到以某種作品與表演之展現,以及一而再的內化到意識層次裡,而有可能在現在與未來實踐於生活之中,可以有「識覺到視覺,再到識覺」之意味。

結語

文章最後,引一段南美洲革命詩人聶魯達的詩來做為我所認為的《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力量之所在。

…我並不是為解決問題而來的
我來到這裡只是為了歌唱
而且還要你跟我一起引吭高歌…


《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先透過居民身體參與的親身感知,讓「人與河川關係」被看見,繼而透過不同個體間的對話與跨領域合作,讓「河川問題」現形,再來基於「環境的背後其實是文化問題」展現「樹梅坑溪正是台灣社會的縮影」,讓「台灣社會文化裡的問題」被看見。《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的到來,是為了讓大家都「看見」那些看不見的,或有看沒有見的,並讓更多的人看見問題,以歌聲(藝術)做為平台,在與大家引吭高歌的同時,便是一起合作,動手改變現狀的開端。因此,《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正是以水連結破碎的土地,以行動建立起與樹梅坑溪的關係,並以藝術之開放性聯結起各專業人員以及在地的人們,嘗試讓環境藝術行動成為改變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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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筆者曾參與的「早餐會」、樹梅坑溪溯源」、「竹圍國小畢業公演」、「樹梅坑溪與啟德河之相遇:環境、藝術、教育交流對談」、「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畢業典禮」。另外,這個學期在國立台北藝術大學美術創作研究所開課「藝術與社會研究」,課程安排以北藝大附近場域為對象,透過相關理論之閱讀、兩次的工作坊(3月31日樹梅坑溪探勘;5月26日溪畔花園工作坊),以及同學們以自己的方式去回應樹梅坑溪的期末創作。
[2] 《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策展論述,請見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 2010年視覺藝術策展專案獎助計劃 (http://www.ncafroc.org.tw/curator/2010/project01/concept.html 瀏覽日期2012.07.28)
[3] 中華民國專業者都市改革組織,〈共生藝棧:寶藏巖歷史聚落設置藝術村計劃委託規劃 服務建議書〉,未出版,台北,2003.05
[4]吳瑪俐,〈以水連結破碎的土地--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創意AB-社群藝術網站,國家文化藝術基金會 (http://www.ncafroc.org.tw/abc/community-content.asp?Ser_no=319 瀏覽日期2012.07.28)
[5] 同上
[6] 同上
[7] 鄭惠文,「從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談新類型公共藝術的展示與評論問題:一個旁觀者角度」,發表於國立台北藝術大學美術學院2012年美術史研討會,2012.04.14
[8] 竹圍工作室雖然也位於竹圍地區,但它與竹圍市區被大馬路與捷運所隔離,其邊緣地點是竹圍人比較少到達的活動空間。因此,以竹圍工作室為工作據地是合適的,但做為以社區為基地的環境藝術行動展演則欠缺在地觀眾之參與。此次「樹梅坑溪環境藝術行動展」使用社區是一件意外的結果,但實際在社區裡再度聯結與聚合力量之效果是比在遙遠的竹圍工作室更為恰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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