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其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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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眼臺灣與社會現象|與王福東一席談
 
文 / 張其涓

冥想性的筆記與視野

張其涓:(以下簡稱「張」)首先想請你談談為什麼想到畫這一系列「放眼台灣與社會現象」的畫?
王福東:(以下簡稱「王」)這是我到密西根唸研究所兩年來的新畫,也是我畢業個展的作品。我想,幾年來透過《雄獅美術》發表了那麼多關於本土美術的文字,對於自己所寫的,很有必要提出實驗心得,更何況做為一個畫家本來就要忠於自己,講的跟做的要言行一致。
張:看你的《蘇活冥想曲》,你在師大時期的畫較傾向超現實主義,一九八五年時,你返台參加第三波畫會的「污染專題展」,又有達達味道的作品,為什麼近來又往社會現象發展?
王:在師大時期的作品,只能說是我個人冥想性的生活筆記,那時自己當然很能陶醉在那個自我封閉的意識形態裡,可是一九八二年底我到美國之後,給我的衝擊很大,除了帶回參加「污染展」的幾件作品之外,差不多有五年的時間都無法下筆,倒不全是為了生活問題,而是在這麼大的藝術世界裡,要從裡面找出一點接近自己的東西,實在很難。如果不出國,今天我可能繼續畫超現實的畫,但那樣最多只能完成一點自我,可是當洛杉磯國際機場的機門第一次為我打開之後,同時也打開了我心靈的視野。

社會意識的萌芽

張:能不能舉一些實例?
王:我第一次在洛杉磯只待半年,半年之後就轉進紐約,剛好那時是歐洲新繪畫運動在紐約最熱鬧的時候。後來又碰到東村一群塗鴉的年輕畫家,以今年得愛死病去世的哈林(Keith Haring)為代表,在一家「趣味畫廊」聚集了八員大將,當然也有其他群體同時展現的社會性與世界性的解放意識,我想我的社會意識應該是從那兒萌芽的吧!那時我常在想藝術與社會或藝術與政治的關係,這種思考使我產生對台灣美術現象的懷疑。從那時起,我寫的文章就起了變化,也對社會現象特別關心。
張:有沒有直接受到誰的影響?我是指台灣來的畫家。
王:朋友在一起看展覽是常有的事,但發展與取捨的方向很不一樣。不過我又把西洋美術史重新審閱了一遍,發現自有美術活動的中古世紀以降,差不多每個流派都有顯著的時代精神與社會面貌,雖然如此,但我並不覺得藝術是用來「記錄」的,反而認為這種顯而易見的「社會現象」,是畫家心靈的自然反映:「時代精神」也就是在藝術家們那種關懷與愛的心情下,自然流露出來的。根據這點了解,我再從一些書籍中,又把達達主義與社會現象做了一些比較與串連,我覺得達達的社會性不但很強,批評精神也很徹底。

批評精神與社會現象

張:那麼你是否覺得台灣的美術不具備批評精神與社會現象?
王:至少在八0年以前是如此,那時我正在師大當學生,也常參加比賽與展覽,私底下雖然跟朋友也會聊起這些東西,可是實際上很慘,畫壇上印象派仍然獨領風騷,尤其是一些官系或台陽之類的展覽,最多像文化大學提倡的超寫實主義。
張:超寫實不是把台北的都市描繪得很具「時代精神」嗎?就像鄉土藝術不也反映了台灣的農村現象嗎?
王:你知道這都是很表象性的東西,除開技法以外,並沒有太多人文的質素在裡頭。其實我應該說社會現象本質上也是人文現象,是比較重視精神性的那一層面,而那種屬靈的肌理,應該從活生生的社會現象中去尋找。

台灣的「地底藝術」

張:六O年代不是也有一些人在做達達似的作品嗎?
王:有的,可是那更慘了,因為政府在那時是捉人的,像「秦松事件」,大家嚇都嚇伯了,還有連一個本性善良的鄉土畫家吳耀忠都入獄了。另外一個不太為畫圈熟知的「入獄畫家」,也是「政治犯」施明德的大哥施明正先生就是一例。像吳耀忠與施明正這兩位英年早逝的畫家,實在是我們那個畸型社會下不幸的祭品,更早的二二八就不必說了。我看台灣目前有些比較性急的史家,已經開始在為鄉土藝術「立功」,可是卻找不到這兩位英雄的名位,心中很為他們抱不平。尤其是施明正先生,不但是一位出色的表現主義畫家,而且也是一位小說家,看他在死前還經由繪畫去呈現關愛台灣人民的畫像,真是令人感動啊!做為一個台灣畫家,像施明正那種人道精神是很徹底的,一點兒也不向當時的政治風暴妥協。真希望他的作品有一天能被蒐集呈現在台灣人民的面前,讓人民的眼睛對他做出公允的評斷。你知道嗎?每次想起施明正先生,我就覺得台灣的社會太畸型了,畫一些美麗的風景畫家可以名揚小島坐享天年,而真正好的本土畫家卻落得如此下場,真是不公平啊!
張:像這種例子多不多呢?
王:如果你說的例子是指下場,那麼,凡是對台灣過去的歷史稍有關心的人都知道,在那個年代稍有某種堅持的人都成了「無名英雄」,而且在畫圈也不具知名度,像不久前我又在七月號的雄獅美術讀到吳涉先生介紹的一位版畫家黃 榮燦也是一樣,這些人都成了政治鬥爭之下的犧牲品。目前情形已經好轉,我們社會應該為他們平反,不僅政治人物需要平反,藝術家也需要啊!就像東歐諸國的「地底藝術」,你知道嗎?台灣也有的,而那些才是台灣人民真正的美術財產,後代的我們有責任去把那段地底心靈呈現出來。

脂肪太多了嗎?

張:談談你這一系列「社會現象」好嗎?
王:這兩年來在島內已經有人在做了,有些人的政治批評比我強得多,這情形是好的,對畫壇也是一種進步。我的「社會現象」其實是嘲諷重於批評,呈現的是一種現實,因為我是從放眼台灣做為基點出發的。比如前一陣子傳說大 陸要恢復「福州軍區」,就給了我一種不安的感覺,因此才畫了這張「內戰的預感」,而這種不安也普遍存於人民心中,像移民潮與資金外流就是例證。「對等談判」是從李登輝就職演說詞裡得來的靈感。「江湖上所謂的民主」也許是一種潮流,但搞不好也可能是一隻猛獸。「老娘已經下班了」則是反映某些特級場所放蕩不羈的生活型態。「假裝現在已經統一好了」又呈現出國共兩黨一體兩面的不協調感。「牛頭不對馬嘴」是針對國共和談而畫的。
張:你的畫名好像很特別,也很長。
王:我不希望觀眾以為我在做文字遊戲,應該注意我文字的背後,那才是我畫的重點。就好像寫了那麼多年,偶爾會傳來一些朋友批評我的文章「脂肪太多」(太油膩了),所以「收視率」高,但卻「沒有內容」。可以批評別人沒有內容表示自己很有內容,這點道理我懂,可是那些很有內容的朋友都不寫,只好由我這個沒有內容的人來發牢騷了。但坦白說,我並不覺得自己寫的東西真的只是「脂肪太多」而已,我希望別人能在我嬉笑怒罵的背後,看出一些我想說的重點。不過,對於那些批評我的朋友我還是全盤接受,有一句俗話說:「不會看的看熱鬧」,或許也可以拿來做為自我解嘲的一貼苦藥與自勉吧!

她頂多只是端壺茶來

張:你畫一張畫通常需要多久時間?
王:跟寫文章一樣,拿起筆之後,如果沒有大致底定是不曾站起來的,等再坐下來時大概就是謄寫工整與刪減的工作。畫畫也一樣,通常五、六十號的畫, 第一次坐下來約五、六個小時即可以完成七、八分,等再坐下來就是收拾的工作了,當然難度較高的則例外,可能需要兩三天吧!總之,我喜歡一氣呵成與油彩未乾時交流在一起的筆味與速度感。
張:一下子坐那麼久不累嗎?
王:累是在完成的時候才覺得,工作時我不累,而且很投入。剛結婚那兩年,我太太不了解,偶爾會在我寫文章或畫畫時跑來跟我商量一些事情,好幾次都因為我沒把她放在眼裡而吵起來。現在已經沒這個問題了,當我在工作時,她頂多只是端壺茶來,放好後就默默的離去。很好的,我一直心存感激。

希望向各位將官看齊
張:有沒有計畫返台定居?
王:畢業後很想回去做一個台灣畫家,實賞在在從二等兵幹起,希望有一天能向各位將官看齊。
張:這八年來最大的感受是什麼?
王:有一種根與浮萍的感覺,滿特殊的。美國實在是一個很好很好的國家,可是這畢竟不是自己的土地,在加州及密西根我都買過房子,但從來不覺得這房子是自己的,也許是因為這房子是蓋在別人的土地上吧!回台灣時我可能住在沒有土地的空中樓閣,但我會覺得實在些 我其實還這麼年輕,就不曉得哪來這種「落葉歸根」的感覺,真差勁!
張:謝謝你談了這麼多,也祝你順利!

(原載/1990年10月號《雄獅美術》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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