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陳暢
2024年威尼斯雙年展台灣館呈現《日常戰爭》。這是社會劇烈動盪之中，袁廣鳴講述縈繞在他生活中恆久不變的凶險。該展覽交織著藝術家的焦慮和希望，喚起對於家和棲居概念的追尋—一個和平、安全而自由的所在。展覽透過虛構的隱喻和具有祈願感的紀錄片畫面，讓觀眾得以從這位臺灣藝術家的角度，感悟鮮被洞察的生存敘事：作為個體如何將自己的夢魘重現以表達和直面恐懼，而群體又如何通過更廣泛的集結共同面對它。
展覽標題取自袁廣鳴最新作品。展場包括五個單頻錄像作品、一個動力裝置及一件素描。其中《日常戰爭》這部新作運用了藝術家自創的機械電控軌道進行實景拍攝，模擬軍事襲擊摧毀一間單身公寓，與另外兩部較早期的作品《棲居如詩》(2014)和《預言》(2014)，共同追溯袁廣鳴多年以來關於家及其環境中無從化解的緊張。他用「不安」（uncanny）形容在臺灣生活意味著什麼：因臺海潛在戰爭升級，瀰漫衍生出的惶惶惴惴之感。
展場中的另一部錄像《扁平世界》(2023)，試圖在這個前途未卜且充滿壓抑的時代探尋出路。作品全程使用谷歌地圖街景功能的影片剪輯是袁廣鳴首次將他的場域感拓展到虛擬世界。他把作品設想成由演算法生成的新類型公路電影。相對於傳統公路電影中，把離家遠行視為有實際作為的遁逃、發現和反叛，而《扁平世界》要展現的則是此資訊並非彼體驗。在現代科技條件下，一個地點的視覺信息唾手可得，可以輕而易舉讓該處成為「非地方」（non-place）。在沒有內外分際的扁平世界，千篇一律的雷同感成了主要特徵。曾經充滿浪漫和冒險情懷的歸去來兮，如今陷入了匱乏人類固有的好奇、啟蒙和探索的困境。起點和終點之間的移動，少了觀者和被觀察者之間的關係，位置變得毫無意義。人們或許把這種即時的連結性當成繁衍和守護新空間的答案，然而時間的折疊卻使任何為歸屬感提供庇護的地點，都化成了地圖上無足輕重的點。
上述作品揭示了袁廣鳴對於末日和科技的焦慮。與許多二戰後出生的臺灣人一樣，袁廣鳴的成長經歷縈繞著父輩的戰爭創傷記憶和流離失所的傷感。想像中的私人空間受到暴力侵擾，凸顯這個世代的憂懼。這不只是袁廣鳴個人的掙扎，也由內及外，由表及裡的呼應臺灣社會對不確定機遇和劫難威脅的共同感受。
另兩部影片《日常演習》(2018)和《佔領第561小時》(2014)置於展場入口連續播放，佔據了最大的牆面空間，並有意無意混合了模擬和現實之間的界線。
《日常演習》拍攝於臺灣的年度軍民聯合防空演習（萬安演習）期間，以強烈的當前危機感為整個展覽定調。尖銳刺耳的警報聲為空蕩城市的光景賦予了意義。演習覆蓋全島，僅臺北就有大約350萬的人流，包括袁廣鳴和他的家人在內，參與和見證脆弱年代的30 分鐘群眾集會。袁廣鳴指出，這個超現實的景象，自1978年以來每年在他的家鄉城市最實際的地景上演。儘管演習讓所有街道陷入無聲停滯，影像中沒有對恐懼或驚悚的渲染，更多的在表達警示和秩序。作品喻示了接受危險為常態的態度。影片中未見的與可見的同等重要。在當今災難加劇、損失日增的世界裡，隱藏在作品裡的是臺灣人在演習中官方與民間的彼此配合，化混亂為協作的守望相助。在本質上，這代表了與脆弱抗衡的韌性—它不只是在災難來臨的時刻，也存在於任何想像不到的事件中：這種韌性透過每個鄰里、每個城鎮、每個城市、每個對話、和每一天的合作中展現出來。另一部影片《佔領第561 小時》(2014)讓觀眾進一步感受到袁廣鳴的這種多重交錯現實。這段珍貴的影像，既承載著臺灣年輕世代渴求免於恐懼的自由群像，也是他以自己的藝術語彙為抗爭的檔案光譜增添的個人註腳。
《佔領第561小時》中，袁廣鳴在放緩的國歌裡紀錄了2014年春天的太陽花運動。立法院這個最高的決策機構轉化為公民不服從的臨時居所。透過場中人群湧入和散去，留下的是佔領學生驅之不散的身影，從而詮釋了家的意義。就如袁廣鳴本身與臺灣不可分割的關係一樣，學生們演練了他們對國家的知識和信念；他們不只是認知到可能性，同時也實踐了這些可能性。作品在歷史與詩意中傳遞了清晰的理解，當政府屬於臺灣的人民，立法院便是他們的殿堂和庇護所。否則，就是他們犧牲和被奴役的監牢。
這些作品展示了一系列居家內和居家外的場景，並有意移除或淡化了人的出現。參觀者置身其中，是旁觀？還是恐藝術家所恐，需藝術家所需？「家」與「棲居」糾結交織的多重性，同時穿越主體與客體、私人與公共、實體與虛擬、想像中的與實際生活過的體驗。它反映了一位藝術家在臺灣面對戰爭與和平，恐懼與勇氣並存的現實。在強烈不確定感和分歧凸起的時代，袁廣鳴對自身脆弱的堅韌宣言，恰恰是創造同理心和相互聯結的決絕與真實。人類衝突的普遍狀態始終持續，對詩意本質的不懈求索亦如是。它從不棲居落定，卻永遠存留在那些勇敢的追尋和行動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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