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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象與真實:在可見與不可見之間的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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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楊婉儀
2024年,顧世勇於花蓮縣石雕博物館舉辦個展《墬石粉塵》,此檔展覽所包含的兩件作品:《回音》以及《海平線》,分別從「置身於自然之中」以及「以文化物為介質」兩個不同的觀點,回應了人與自然的關係。
1. 置身於自然之中
初初進入第一件作品《回音》這一場域,立刻感受到彷若漂浮在一片幽暗的海面上,而黑色的海面(黑色的大理石)所鏡映出的巨石影像與觀者的倒影,彷彿提醒筆者,這片像鏡子一般的、深不可測的海,正沉默地觀察著人類的一舉一動。就如同人們常以為粗糙而無知覺並將之視為對象的自然,千百年來總是默默地映照著人類的行動一般。只可惜,習慣以主客對立關係面對自然的人類,往往在物化自然為對象的同時,遺忘了人與自然關係的其他可能性。
進到展場之後,直接映入眼中的,是豎立在四面牆壁上偌大山石輪廓的剪影。對於(想要在這裡看到什麼的)觀者而言,這些看似巨石的形象(image)弔詭地顯示自身不是巨石;而正是這樣的表達形式,讓人很直覺地想起蘇.賽義德對於eidôlon的詮釋。Eidôlon 這一功能顯示如同再現(représentation),就好比說神長著人的面貌意味著兩者是重影。但有趣的是,即使eidôlon對於外在形式的再現看起來栩栩如生,但韋爾南卻指出,在荷馬筆下eidôlon的完美逼真,往往被看作具有欺騙性的。荷馬看到了eidôlon吸引目光的欺騙性隱含著將人侷限在表面的風險;然而,卻也因為eidôlon所具有的欺騙性,使人意識到在形象之下隱藏著真實,並因而引發觀者意欲突破表面、探問真實的慾望。
因而若從eidôlon與視覺的關係,對於藝術家在《回音》中所配置的「看似巨石又不是巨石」的形象進行詮釋,將發現與其說要讓進到展場中的人「看到」巨石的形象,不如說這看起來不像巨石的巨石形象的在場(présentation)並不是為了被看,而是作為引導觀者突破表象探問真實的線索。事實上,展場互動裝置的安排,巧妙地讓期待「看見」什麼的觀者,隨著熟悉符號(腳板形式的踏板)的引導而走向踏板,並進而在踩踏踏板敲擊巨石形象的行動中,讓構成巨石形象的石粉隨之剝落。作品初完成時,構成巨石形象的石粉隱藏在表象中;隨著展期推進中人與作品的互動,被巨石形象所掩蓋的真實(石粉)方才逐漸顯現。而這是否意味著,無法被現成觀看把捉的真實,唯能顯現於日日的交流互動中?
當被符號指引而走向踏板的觀者低頭看到踏板的同時,也將看到掉落在地上成堆的石粉。然而,觀者會如何看待象徵真實的石粉呢?是否會對這一失去了形式的物質性(matérialité)視而不見?就如同藝術家所言:「……,我想,石粉應該是花蓮最不引人注目,然而卻是對環境地形、地勢、地貌最敏感的物質。」石粉的「有」(il y a)像空氣,不被意識到卻無處不在。而此象徵真實卻不被看見的「存在」,只能被敏感於它的人所感受到,就如同被石粉這一自然力量所召喚、所引動的藝術家,在自然力量的推移下超越表象以及視覺的侷限,敏感而直覺地體受真實。
值得一提的是,看似與視覺、觀看有關的《回音》,在引導觀者走向踏板,並進而踩踏板引動鼓棒敲擊巨石形象的行動中,同時突破主客保持距離的觀看模式,從而沉浸在聲響的迴盪中。可以說被鼓聲震懾且置身其中的觀者,在成為聲波傳遞介質的同時,也正被看不到的聲波影響。而看不見聲波卻與之互動的人,不正如同看不到石粉卻身處其中的人嗎?或許對於觀眾而言,在所參與的獨一無二的聲音演藝中所體受的,正是以「在身體中共震迴盪」的方式所提供出的真實。而這也正回應著,《回音》中看不見卻騷動而隱隱作用的真實意涵。
從身體作為共鳴腔的向度而言,體受聲音在身體中共震迴盪的觀眾,無疑與藝術家採集自花蓮各處的聲音,發生了一場隨機且獨一無二的遭逢。而這也讓筆者想起了南希(Jean-Luc Nancy)的一段話:
主體首先是一種介於內與外之包覆的節奏性的收折與展開,或者是節奏性地將外部折向內部、形成套疊、凹陷,有如一個共鳴的盒子或管子。而這是早於任何可見的形象、或可在反射中映照的形象,換言中,早於任何的鏡像認同。
因而,若從南希對於主體形成的構想來解釋上述的經驗,不難發現展場中觀眾所體驗的,或許更接近於鏡像認同之先的、非視覺型態的原始生命經驗。
2. 以文化物為介質
若說《回音》的「置身於自然之中」,讓觀眾在視覺與聽覺中體驗真實以及原始生命經驗。那麼「以文化物為介質」的第二件作品《海平線》,則讓走進這一空間中的觀眾,瞬間被牆面上如同天空與海面的藍與白所吸引。此漸層的藍與白就彷若在東海岸開車時所常見到的天空與海,這以車為介質所看到的美麗表象,是到過花東旅遊者皆能共感的。但這樣的美景,卻也讓觀眾忽略了地板上所鋪灑的《回音》牆面被鼓棒擊落象徵真實的石粉。於是,真實再次隱沒在表象之下,就如同自然被暫時隔絕於車子之外。
但自然是文化物得以隔絕的嗎?空間中所散落的滅火器給出的答案,就如同指引逃生路線的標誌,其所指向的,並非得以獲得救贖的指引。而那蜷縮成一團被塞在牆壁隙縫中有關花蓮地震的報導,難道象徵著在自然面前人類文明的全面潰敗?
事實上,一走進這一被自然光所照亮的展間,當下立即感受到那亮著卻無照明作用的吊燈顯得如此突兀。如果光象徵理性,那麼人類的理性之光,在柏拉圖理論中象徵善的太陽光下,顯得多麼的無用且多此一舉。但旋即隨機模仿地震來臨時大幅震動的吊燈,卻讓筆者意識到,這無照明作用的吊燈所顯示的,或許更像是人類的理性和文明如何在大然的力量(地震)作用下,努力尋求自身存在的平衡與穩定。而這是否正是體受自然力量衝擊的藝術家,為人類與自然的關係所鋪陳出的回應呢?
置身於《回音》的展廳,投射的燈光時不時會將觀眾的陰影投射在巨石的影像上,彷若暗喻著巨石的形象已然與人有關。而這是否意味著,人類視域中的大自然,已然是自然與人的合力共作?人無法知道自然是什麼,而只能在體受其力量的行動中回應。即使人類的有限,讓每一次偶然、不可預期的遭逢,顯得如同那盞不斷尋求平衡的吊燈一般岌岌可危。但尋求平衡的歷程,或許也正是人類探索自身存在之諸般面向的契機。
3. 結語
從某個向度而言,《回音》及《海平線》中所配置的物件,並不作為自身被看,而更像是符號般的指引,將觀者引向意義的追尋行動。此讓意義鍊不斷滑動的能指,突破能指所指關係的侷限,讓有看沒有到的觀者,弔詭地體驗了自己也說不出「是」什麼的真實。此背反「是其所是」之存在定義的真實,並不顯示為「一個」答案,而更向是偏移既有價值觀的符號遊戲,翻轉於形象與真實之間、進出於可見與不可見之雙重界域,讓觀眾體驗著有待重新詮釋的,人與自然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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