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德慶
Tehching Hsie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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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的放逐者——記一個虔誠、狂熱的「畫」徒謝德慶


資料提供:黃朝謨、黃才郎 整理:雄獅美術編輯部

畫家謝德慶,在紐約蘇荷區畫室表演自囚一年的事件,成為國內藝壇、報紙熱烈討論的話題。

它的受重視,在目前新聞價值與藝術價值混淆不清的社會,已難以分辨。但對藝術界而言,這畢竟是可喜的現象。
我們認為:藝術討論風氣的普遍,有助於提高社會群眾的鑑賞力。寛容、理性的評論將更拓寛讀者的欣賞水準。
謝德慶自囚事件的藝術意義,有待歷史的評價。本文暫不作論斷。

站在一個鼓勵創作的美術刊物的立塲,我們抱著關懷的心情,試著來探討他創作成長的過程。我們整理了謝德慶出國前兩位極親近的師友:黃朝謨(文化學院講師,現旅居比利時皇家藝術學院研究石雕)黃才郎(文化學院美術系畢,現執教延平高中)在六年前謝德慶個展時所作的報導論述。相信讀者可以藉本文對謝德慶有較具體的瞭解。 ——編者

在家庭,他是大逆不肖的畫呆,在藝術的領域中,他是一匹橫衝直撞、脫韁的野馬

謝德慶生長在台灣南部—屏東南州的鄉間,一個富裕且十分複雜的大家庭,有八個兄弟姐妹,他排行第六。他曾回憶起小時,偶爾輪到他與父親共眠時,那種感受宛如是與皇帝同床般的滿足與興奮。

幼年時期的他,孤僻、古怪,經常情緒性的自憐。他的母親對這孩子的敏感,也曾費心的思索,擔心這孩子到底有什麼困惑,為何經常發呆呢?

中學時代,他對繪畫並無偏好,也無特殊表現,却喜歡自已動手裝配東西,收集破舊廢物,把肥皂箱改裝舊收音機,整修電唱機,蒐集空襲時用的老電燈泡等,喜歡聽新潮派熱門歌曲,撥弄吉他,引得喧天價響,使鄰舍及家人,傷盡腦筋。母親在無可奈何的痛心下,踩碎了他心愛的吉他。以為藉此教訓,能使他專心向學,沒想到他却由音樂的興趣轉向了繪畫。

初中,他以第一名成績畢業於屏東中學南州分部,而保送屏東本校高中。父母對他的寄望頗為殷切,為升學、補習的方便,安排他在一位當校長的親戚家寄宿。但從高二開始,他突然對書本厭倦,立意要當畫家。趁著父親生病入院,開始逃學,學校的廁所是他更換便衣的地方,附近的田園成為他徘徊、沈思、遊蕩的樂園。學校唯一吸引他的是心理輔導中心。他經常自動找輔導老師,談論他心中思索的問題,他認為這才是他需要的課本。但不久,他又不滿心理老師所能提供予他的解答,而又逃學如故。

當他的父母請教這位心理輔導老師時,輔導老師對他不安於學校教育的心理趨向,做了解說。並證實這個孩子並非精神有毛病,或著了魔。他只是想順著天賦,以他自己的方式去行動。他確實是想繪畫,他的本性善良,不致惹出什麼重大的事故。從此次爭執後他的父母親才逐漸順從他的意願去發展。

他辦好休學手續,決定獨自北上求師學藝。一九六八年九月十四日,是他正式學畫的日子,他記得特別清楚。他抱著滿懷的希望和決心,同時在台北三個畫室學畫。他在席德進畫室學習素描。他認為教師可以解說觀念,不必以自己方式的素描來傳授,他很讚佩席德進,能以最適當的方式指導學生。

他認為,基礎教育祇能引人從呆板、無理由的固定方式開始,不能讓初學者保有獨自的想法與摸索的機會。因此他沒有投考藝術學校,他承認學院是學習的好環境,適合大部份的人,但不適合他。他始終對學校教育不感興趣,但他經常接觸正統學院訓練出來的畫家或學生,與他們論畫,並拿畫給他們看。他不像其他年輕畫家,喜歡批判別人的作品,他對別人的畫,以及名家畫册沒有太大的研究興趣。當他的作品被形容為:「頗有某人之風」時,他的反應是出奇的頹喪。

他畫得很努力,短短四年,已完成數以千計的作品,包括速寫、粉彩、油畫。早期的作品具有濃厚「人」的意味,繼之則為規整而凌厲。我們很難以既有的美學及創作模式來衡量他,但看過他的作品,沒有人不感到驚奇。

民國六十二年七月,他分別在幼獅文化中心及美國新聞處展出八十餘幅作品,包括在馬祖服役時所作的六幅長達十二尺的油畫及大幅速寫,名為「謝德慶速度藝術展」。

他緊張而關切地混雜在寥落的觀眾中,去尋找大眾的肯定,企求一個印證—這個社會是否能接納他?他期待社會的反應,不管好的壞的,只要是關心就好了。遺憾的是,他預期的冷漠竟成為事實。畫展的淒落,造成他心理極重的負擔,最後在實在忍受不了時,他提前結束了他第一次個展。

「我自己的畫展,我要自己把它結束!」

他激動地無視於知心的畫友們猶作最後關愛的疏導,悲愴而嚴肅地把作品收起來,運走了。留下一段尷尬的空檔。
幾位執意為台灣畫壇引介這位虔誠、狂熱「畫徒」的人士,為了愛護他,隱忍了任何不快,包容了他這個不合常理的決定。只是感到無比的痛楚與茫然。

對謝德慶而言,面對社會大眾的無法接納,他所能做的反擊是:「不展了!」他沮喪而衝動地想把一千多張作品載運至淡水河邊焚毀,一反他過去對作品的保護。

幸好,他的失望消失得很快。在他的認知範圍裡,他調整了一個自處的方式,他很單純地嚮往一個能接納他生活與藝術觀念的環境,他以為美國那藝術的大都會裡,當能容許他的創作方式,他開始留意任何可以出國、居留的手段,諸如讓美國籍的遠親領養,和黑女協定假結婚等等。

在他暫停繪畫不知所措的這段時間,他經常騎著時髦的自行車,穿著搶眼的背心,把自己的體力消耗在這暢心的運動裡。但他似乎沒有停滯他的思索。

他轉移了他的興趣,對照相機、攝影機的轉述與記錄,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開始把自己的活動移轉到自我行為與思索的顯像化上面。好不容易弄到一台時價四仟元台幣的八厘米攝影機,多日的醞釀,馬上成為直接行動:讓自己從租居的師大附近一幢黑木屋的二樓一躍而下,在那個大雜院裡,引起極大的騷動。嚴重扭傷足踝的謝德慶痛得遍地打滾,連協助攝影記錄的人都慌了,但他堅持拍攝完落地後的狀況,才處理傷勢。或許從這裡開始,可以讓我們對他日後一連串的行為有所銜接瞭解。

在寫給友人的信中,他曾剖析過自己:

我是一位很急性的人。

只要我現在想要的、想做的,我就會急著去做,而不去顧慮到其他所遭遇到的破壞有多大。比如說:我身體的承擔與傷害,或是我正在畫一幅畫,所缺的工具、顏料,我都用性急來代替工具、顏料。我不願把我想做的工作,因缺乏什麼而停頓了………「急性」它的確是我工作的主要動力。它的壞處是深深的危害到我,而它的好處也深深的讓我發狂。

他追求畫面中的速度,不管在粉彩或炭精以至於油畫的作品裡,他恣意的捕捉力量與速度,表達他的「急性」,他有許多令人不可解的表達方式,其實這不過是他較一般人更為直率、更為任性的表現自己吧?

對於他作品中直率、任性的表現方式,他與一位學院出身的朋友討論了他的態度:

我們是不相同的。我只想當畫家,你呢?你不敢放棄大學美術系的學位、文憑。你需要的是一個保證。我呢?我不管那麼多,所以我敢這樣畫,你却不敢!

「過程意念是愈培養愈清晰,也愈實際」你這樣認為。我想說明我的看法:

我覺得你那樣可能會畫出沒有缺點的作品,可能是穩打穩紮的作品,可能是你操縱自如的作品。

但那會沒有生命的,我希望要有大的變動,而不希望有稍微的變動。最少你得在還沒有達到清晰、實際之前,就已不再用那個方法了,而去發覺新的方法。

這是一個發人深省的問題。

學院每年栽培了多少美術科系的學生,多年來這些人那裡去?或許是在正科班中吸收的技法與知識變成步出校門後創作的牽制,或覺畫不出某家的影子,或掙扎於多重的既知的約束裡,也就不似當年學生時代那番悲壯昂揚的以藝術家自命了。

對謝德慶而言,他以極放任的態度來傳達他所欲描述的對象,在他早期許多作品裡,我們無法將它們規劃到某些傳統的構圖與組織型式裡,也很難以既有的美學及創作模式來衡量他。但無可否認的,他所塗抹的却幅幅令人感動。

為了能安心繪畫,他有心地在人們面前以裝聾作啞來表示低能,或表現出近乎神經錯亂而讓人家不再去理睬他。他厭惡人們把他納入傳統的模子裡,他不願接受傳統的規範和環境的約束,他要以他裡外一致的誠懇去生活,他喜愛繪畫,便不顧一切盡情的努力作畫。

為了作畫,他認為理所當然的向家裡要求經濟援助,大量的購買一流昂貴的繪畫材料,以供應他無法抑止的創作,但他畫的作品家人看不懂,又賣不出錢,引起家人强烈的反對,並為外人所不齒,認為他是畫呆、不肖子。幸好慈祥的母親,能了解他,為他抱著希望,為他擔心,也無止境地供應他的需求。

在馬祖服役時,為了製作長達十二尺的油畫和大幅速寫,需要更多的材料和畫具,他甚至不惜使用任何手段,揑造故事,欺騙經常為他擔心的母親:「需款數萬元,否則將受軍法審判。」結果是害苦了愛他的母親,連連設法到郵局匯錢給他。

下面再節錄一則六年前他與友人書信中的片斷:

一個人「觀念」「思想」的發展,得跟他的環境一致,假如他現在沒有錢,就得做以沒有錢為根本的畫。他有多少錢,就得做以多少錢所畫的畫。若不這樣做,簡直是不能過日子,不能一天過一天,不能做最低限度的理想。

我已經準備等到我沒有錢的一天,我的觀念也一樣的進到不需要畫畫的程度,那該是多麼的自然。

這種想法在我休學而不再想讀書的時候已證實過的。那時候我離休學期滿很近。所以我加緊肯定我這種不進學校的觀念是正確的!那時候我從文學作品、幾個畫家那兒得到我要的答案,所以我肯定了。我認為並不需要再進學校。雖然我有點難過,但已成為事實。並促使我有背叛性的力量。足夠我以熱烈的方式去做畫,做我想做的事。沒有這樣熱烈的話,那我該會多麼墮落、痛苦。

我們將謝德慶書信中所記載有關繪畫的見解與觀念披露,並不意味對他的藝術有所論斷,而是提供讀者在欣賞他的作品後,能直接由他所說的感覺去了解一個藝術狂熱者的輪廓。

經由本文的整理報導,大家當能從他童年的環境、少年的生活、行為、歸結到他赴美之後所表演的一連串事件的心理狀態。它可說是謝德慶個人一系列作品的延續。至於它所表現的藝術性,並不是本文要評斷的。

今天,國內美術界呈現一片蓬勃的景象,畫廊如雨後春筍般應運而生。然而觀照這即將邁入尾聲的今年,它却潛伏著些許的暗潮:

畫廊爭相邀請成名的前輩畫家,年輕的畫家則應景的穿插著,並沒有得到實質的接納。這固然是由於部份年輕畫家急功躁進,更有缺乏真誠畫藝的人,混淆其間。但其中應不乏努力、虔誠的年輕畫者在做成長的突破和展示,企探社會接納的層面。

但因為他們的年輕,所以不免有畫藝的青澀和不完整,但年輕入的可愛在於勇於探索、嘗試。他們需要社會的關懷和了解,否則將來老成凋謝,而藝壇何以為繼?年齡、畫歷決不是肯定藝術的條件,既有的美學及創作模式是死的。

青年人對藝術永抱一顆狂熱的心,他們表現在畫面上的誠意,觀眾是可以感應得到的。那將是無盡的藝術生命茁壯的契機。我們何忍用曖昧、籠統而不確的評論來輕易地斵傷年輕人狂熱的心呢?

(雄獅美術1979年11月105期特別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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