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子傑
Jian Tzu-Chie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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岔題,以及在現實中不可能的編織者評「李民中2008個展」
 
文 / 簡子傑

李民中在這次個展中,展出了一件新作《kiki與蒼蠅(貓與渾然不覺的存在)》(以下簡稱《kiki與蒼蠅》),這是一幅具象作品,一隻螢光彩色的蒼蠅飛向畫面中央被稀落地擺在碗公裡的橘子,左下角另外有個露出部分眼睛的貓咪,貓瞪視著大蒼蠅,而畫面上方的烤麵包機則冒起火花,我問藝術家「那火是怎樣?」,李民中回答說「烤箱爆炸了」並接著後補充,因為我上一篇寫他的評論文章名為「我會藏東西」,他現在不藏什麼了。

接連看過06年個展與本次個展作品,大致會有個印象:作品儘管仍維持著李民中式的風格:支離破碎的物件、漩渦般暗示著自畫面回看的眼睛,以及最後仍能賦予畫面以某種規律的組織性原則——但08年的新作品,卻在這些乍看私密而愈顯遮蔽的圖像之外,更具體化了某種很「生」(相對於「熟」或能輕易達成的裝飾性統調)的繪畫強度。

事實上,相對於那些仍保留了異質本性的個別畫面元素,這種具體化除了顯示出畫家擁有驚人的圖像整合能力,也讓幾件主要大尺寸作品成為標誌性的創作階段代表作。我認為,《喔!喔!喔!喔!今晚月亮好近,來去101頂上吹風 》、《有光線的星期天Dimanche Ensoleille》、《請猜並詢問它的名稱》及《四季》四件大型作品,幾乎帶著炫耀,炫耀藝術家不可思議的具體化能力,他能夠將縫隙中的隱密經驗撐開到這種程度,並且仍得以維持某種小人物式的溫暖。

「我會這樣看東西」

但或許是因為大作品更像句號,適合鋪展成論述、也因此更讓我產生寫作興趣的卻是幾件小作品。舉例來說,《kiki與蒼蠅》這件作品之所以特別,一方面是由於「具象」——儘管李民中的抽象作品也常嵌入具象的物件形象,但畫中物件有著明確空間層次的寫實作品卻屬罕見;另一方面,當我問藝術家「蒼蠅是不是某種自我投射?」畫面中偶爾會出現奇怪機體人形的藝術家卻連忙搖頭說不是,接著我注意到橘子旁的家樂福自有品牌衛生紙,便和藝術家討論現在到底哪個牌子的衛生紙最便宜,聊到後來,李民中說,碗公裡那粒綠色橘子之所以是綠色,是因為放太久而發霉了。

相對於那天其他更嚴肅的對話,《kiki與蒼蠅》勾起的卻是一段岔出的話語,我們或可將這種話語稱為「岔題」。作為一種觀點,「岔題」也可用來說明李民中在個展中將播放的影片片段「我會這樣看東西」的敘述位置。這部影片,由李民中手持DV攝影機,拍攝馬路旁的一座樹林(背景音聽得到汽車疾駛而過的低鳴嘶吼),可能是因為手持的關係,晃動的影像有著第一人稱敘事的目擊者味道,影片一開始,像是在樹林裡慌張地找東西,但過了沒多久,視角終於在一片隨風搖晃的樹影上落定,樹影後方是直射的太陽,運動中的錯落樹影讓穿越而過的日光產生某種如同光圈葉片作用過的星芒效果,只是這裡的星芒忽明忽暗並且不斷閃爍,隨著風的大小,顫射出謎樣的光線韻律。

藉著拍攝樹影及其閃爍的日光星芒,「我會這樣看東西」呈現出幾近任意的光線捕獲行動。就題名而言,「我會這樣看東西」企圖描繪出藝術家是如何看東西的過程,而這將是一種無法透過計畫程序以生產出作品的創作方式。影片中,藝術家在手持著攝影機的背後,以個人興趣搜尋任何引起他注意的東西。最後卻落定在「光」——非實體性的可見對象,這裡的光甚且在轉瞬之間變化,這麼捉摸不定的流動光影終將刨空了歷史時間沈重的積累性,於是光也就轉向當前,在這個當前,光在可見層次上照明了事物卻不等同於事物,當前也就越發碎裂成無限切分的每一次當下,而當下本身並不重複,要界定當下,只能說這種時間是無法計算的純粹間距。

可見與當前,也就召喚了特定於李民中的抽象藝術。但這種抽象卻不是形式之於現象的抽象。光召喚著我們,但運作著我們的卻遠非理性所管轄的主體意識,但也因為作為抽象,李民中的作品在釋放感性之餘不至在癲狂的感覺深淵中淪陷。在攝影機背後,彷彿是一部設計精巧、卻目的模糊的感性機器,這部機器為各種偶然事件所開啟,繼而運作出新的事件,畫面跟隨景物的視覺流變,作者則以日夢般的聯想發動創作——如果我們一定要為「我會這樣看東西」區判出某種藝術態度,它應該是:在現實的領地拒絕任何捕獲客體的理性行動,轉而要求一種能與世界韻律進行連動的創造。

在日常事實的旁邊另行創造

事實上,觀者如果膠著於事實(real)層次的「主題」(例如,李民中畫了什麼?他為什麼畫這個?),以上有關「岔題」的敘述將無法提供任何有效的藝評說明,畢竟在「實事求是」的層次上,抽象總是意味著與具體事物的遠離,但這正是藝術的抽象;另一方面,即使是一般意義上的日常事物,現在也更多地意味著那種經受著再現程序編碼過的符號系統,而符號系統同樣是這樣一種抽象,宣告了事物的滿溢狀態早已淘空。

我們很熟悉,存在著許多將藝術性質的抽象視為空缺之補遺的論述,但李民中的工作卻非現實的補遺,我們只能說他在緊鄰空缺之處工作。如前所述,如果說李民中看東西的方式是「岔題」,岔題不是要忽略那些需要直接面對的事態,而是我們用以描繪某種藉由繞行、迂迴而使得事實以持存的謹慎工作,如此一來,李民中的抽象就不會是對於事實現象的積極萃取——當他的作品看似被動接收各種有的沒的生活物件,當他的抽象擺明了拒絕一種「我要創造出什麼意境」的主觀表現性,「岔題」意味著:在日常事實的旁邊另行創造的必要性,另行創造,說明了身為畫家的倫理要求,而製作一套不可譯解的符號系統,則讓他的作品呈現為陌生化的詩性。

《kiki與蒼蠅》便可視為「在日常事實的旁邊另行創造」的例子。但這裡所對應的「日常事實」並非意指了藝術家真的養了一隻名為kiki的貓或畫作描繪出在他工作室中所發生的事,而是莫名的事件性——當渾然不覺的蒼蠅飛向腐爛的橘子,一旁的貓虎視眈眈,烤麵包機爆炸了——無厘頭並不是說事件並未發生,無厘頭的重點是:事件如何被藝術家所斷裂地知覺,在這種岔題般的知覺狀態中,事件將產生其間並無因果性的關聯。

當我們提問:在訊息太少的情況下如何引入故事?李民中的回答或許是:是這種斷裂的知覺鑄造出事件的感覺。對此,我的藝評回應則是,借用「岔題」這個概念以捕捉李民中一直未曾言明的出路。

愈漸滿溢的空白

雖然作品提供了事件片段的各種視覺見證,但我們能夠確定的情節仍然太少,於是我們為真相的不足所困,但也在同時,對不足的自我意識開啟了對待現實的偏執編織。我們總是設法旁敲側擊無可名狀的關聯:這是什麼?那是誰?漩渦般眼珠正凝視著什麼?「另行創造」一方面意味著邀約觀者進入曖昧的語意遊戲——但我們也無法遺漏李民中作品作為圖像的視覺層次,於是當左上角那片洗過的灰藍背景逐漸滲入畫面,彷彿便將放大了某種沈默聲響,事實上,最可疑的貓,牠的眼珠也從未暗示冷眼旁觀的敘事高度——於此,洗白的背景、飄忽的眼神,以及複雜的事件關係將再次導致愈漸滿溢的空白,對真實的需求自這些空白之處生長而出。

透過李民中的作品,我們終將發現所謂的空白並非一無所有,其間仍然存在著沈默的聲響,這些聲響喻示著創造的幾條原則:創造無法等同於原先預想的偏執編織,創造總是意味著離開原來的軌道逕行岔題,創造面對的對象不是現實。

而這個岔題出來的故事便是李民中的故事。當李民中所屬的世代團塊劇烈地要求藝術的社會性認識,他歷來作品中卻看不到明顯的政治陳述;當年輕世代藝術家將電腦遊戲與卡漫形象引入超扁平的圖層,這位生理年齡將近「知天命」的藝術家卻很像老鳥,持續描繪著廿歲以來的電玩經驗——從「我們應該關注現實」的成人角度來看,這個故事的主題是逃避、閃躲,以及缺乏社會責任。

但也因此,我們的藝術家擁有一種異常天真的世故,對於現實,他的世故有所保留,但他又總是天真地坦露自己,讓作品成為某種總是在旁邊的東西,這使得他的藝術形成一種穿越性的純粹距離——例如在政治一旁成為即將成為政治的東西——確實,他傾向無意義的作品技藝面對的是一種缺乏,但在缺乏的旁邊卻仍然能夠成為什麼,唯有如此作品才得以為世界韻律所捲入,當他的同輩藉由作品建構出政治想像,李民中卻在日常細瑣的微觀狀態中岔出另外一條道路,走在這條人跡罕至的路徑上,也命定了要成為它者的自我要求,成為它者,以便駐留在不為符號系統得以分解的當前,成為它者,以愈漸滿溢的空白編織出一部分岔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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